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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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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不是別人,而是陳國慶這個書生氣十足的教導員的犧牲,讓他心中猛然生出了沉重的負罪感,劉宗魁是說不清楚的。這位白面書生下到三營當教導員的第一天,他對之就是懷疑的,不歡迎的。原因不僅在於他一眼就能看出陳國慶「真正軍人的不是」,「打仗的不懂」,還在於他心中那種對所有高幹子弟的幾乎發自本能的不信任。但在打過一些交道之後,他很快從陳國慶身上發現了許多與江濤不同的東西。江濤喧囂,陳國慶沉靜;江濤驕矜,陳國慶謙虛;江濤浮華,陳國慶樸素。而最重要的是,陳國慶沒有江濤虛榮自私,內心裡珍藏著許多善良的感情和思想。 即使這樣,他也沒有改變對陳國慶的看法:後者到底是一位與他這類工農子弟格格不入的高幹子弟。他們熟悉起來還是C團三營作為A團的預備隊進入公母山戰區之後。如果說昨夜陳國慶曾極有預見性的指出全營可能在632高地地區作戰,使他第一次對他刮目相看,今天下午,這位教導員明知634高地上下成了死地,還要帶A團的那個排投入戰鬥,他就更不能不承認,自己原先對陳國慶的看法和態度都大錯特錯了。在所有人中,撇開他也是一位高幹子弟不論,陳國慶都可被認為是最優秀的人,他卻把這樣一個人輕易送上了戰場,推向了死亡!…… 在九連真正全體覆滅和知道陳國慶犧牲之前,雖然他對全營今天在632高地地區的處境是絕望的,但這種絕望反而激起了他強烈的進攻意識,熱切地渴望全營官兵與敵人血戰到底;然而,當上述兩件事情發生之後,這種進攻的意識和衝動卻消失了,一種新的、異常沉重的負罪感攫住了他的心! ——在這短短的半天時間內,C團三營犧牲的人夠多了!他不能再讓別人因為他的錯誤繼續死去了!他沒有這種權力! ——今天他們在632高地地區付出了最大的犧牲!沒有拿下634高地不是因為他們不盡力,而是因為他們的力量耗盡了!他們以一個營的兵力頑強抵禦了來自翡翠嶺和天子山兩個方向敵人的攻擊,無論從哪種意義上講,他們都是無愧的!任何人都沒有理由要求這支傷亡慘重的部隊繼續對634高地發起攻擊!沒有理由! 夜越來越深,632、633高地上下的槍聲也停息了。634高地上敵人的一挺重機槍叫了一陣,又安靜下來。劉宗魁木然地坐在那裡,他那悲慘的內心已轉向另一個方向—— 是誰使C團三營陷入了今天這樣的境地?是誰讓他成了一個罪人?……江濤先是派他們來捅632高地地區這個馬蜂窩,等他們在這裡陷入絕境,向他求援,他卻只象徵性地給了他們一個排!劉宗魁至今沒有忘記自己希望得到的是一個營的援兵:從早上到現在,164高地地區和342高地地區都沒有遭遇到敵人進攻,江濤是可以給他一個營或者從師裡另外申請一個營的援兵的。可他偏偏不這樣做!如果江濤這樣做了,九連就不會覆滅在634高地上下,634高地也不會到現在還被敵人控制著,尤其是——他絕對不會再犯最後一個錯誤,竟讓陳國慶這樣的書生帶一個排上了戰場! 江濤就是這時通過電臺大聲呼叫起他來!劉宗魁最初悚然一驚,很快就從江濤聲音的焦躁、惱怒中聽出了他內心暗藏的緊張與不安!劉宗魁腦海裡迅速地想到了江濤此刻呼叫他的真正原因:632高地地區的戰鬥已經停止,江濤肯定得到了報告,現在是要他繼續組織部隊攻擊634高地!午夜二十四時是軍長為江濤規定的結束戰鬥的最後時刻,這以前拿不下634高地,江濤就沒有完成作戰任務! 啊,啊,江濤也有這樣的時刻!一刹那間,一點快意油然襲上劉宗魁的心,擴大了。江濤大概從沒想到他在公母山戰場的成敗還會操縱在別人手中!江濤從來不珍惜別人的生命,現在仍然不珍惜別人的生命,那麼別人又幹嗎要顧及他的成敗榮辱! 從早上離開黑風澗,到目前為止,他劉宗魁犯下的錯誤夠多了;為了他的錯誤,全營官兵已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作為一名有經驗的戰場指揮員,他明白634高地上敵人的一挺重機槍會給進攻者繼續帶來多大的傷亡!不,他不能讓血戰一天后倖存的人們再去大量犧牲! 讓江濤自己去攻擊634高地吧!今天C團三營的全體官兵已把能做的事全做了!他們既無愧於祖國,也無愧於軍人稱號! 哪怕江濤現在開始行動,午夜二十四時前拿下634高地也是辦不到的!他只能用這種方式替全營的生者和死者懲罰一下江濤了! 他當然知道後果是什麼。戰後他將受到軍事法庭的審判。江濤是不會放過他的。不,江濤這一次是無法左右他了,每次和江濤衝突,勝利者總是江濤,今天他卻要做一回勝利者! 這一會兒連江濤也安靜下來,不再呼叫他了。東南方夜空裡,濛濛地浮動起些微的月光。它們同昏暗的夜色合在一起,虛虛地將山峰、峽谷、遠遠近近的森林的影子顯現出來。遲遲不肯露臉的月亮仍隱在厚厚的雲叢背後,緩慢而孤獨地遊弋。劉宗魁一動不動地坐著,他明白自己正等待什麼。 等待午夜二十四時的來臨。等待那個將給予江濤沉重一擊的時刻到來。他自己也正在這一刻來臨之際變得清醒和有力,重新成為一個真正的男子漢,去迎接最後的命運。 腕上的多功能作戰用表的自動報時器響了。「嘀——」「嘀——」一連十二次。劉宗魁坐著,意識到自己並不激動。 那個時刻到了。它也是屬他的。 他站起來,停了停,望一眼東南方向的634高地,義無反顧地朝山腿下走去。他的第一個心願實現了,現在要去實現第二個心願……今夜他要到634高地去,同那些因他的錯誤而死的人——陳國慶、程明、梁鵬飛,同昨夜行軍途中見過的年齡只有十七歲的排長上官峰,同每一個他不知道姓名卻對之心懷愧疚的戰士們——在一起。 他的身後,一支小小的隊伍無聲地跟上來。 他們沿著九連一排曾經走過的路線,沿632、633高地西側的窪地和沖溝,向南走到該連一排長林洪生犧牲的地方。肖斌想到的這條路線他也想到了……劉宗魁在林洪生遺體旁臥倒,從容地自軍上衣口袋裡摸出一枚曲別針,耐心地把它捏直…… 每個重上戰場的老兵口袋裡都有幾枚曲別針,將它們捏直後探尋壓發引信地雷,比使用標準的探雷器輕便得多。至於拉發引信地雷,你應當小心地用手在面前草叢裡碰觸和摸索,然後將牙齒湊上去,輕輕地把絆線咬斷…… 撲面而來的是一股親切而強烈的泥土的氣息,青草的氣息,將泥土和草葉打濕的夜露的氣息……有一種三十四年的人生重負一瞬間內全部卸卻的感覺,一種回歸故鄉的感覺……也許你排不掉面前的每一枚地雷,但這不是重要的……我們來自泥土,還要重歸泥土,只要這是故國的泥土…… 他緩緩地吸一口氣,將那根自製的探雷針向臉前的泥土中紮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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