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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於是直到九連尾隨八連向騎盤嶺攀登,全連也沒有接到吃乾糧的命令。不過反正都一樣,饑腸轆轆的戰士們早已自動啃起壓縮乾糧來。

  剛上路程明的肚子就咕咕叫了,兩腿發軟,頭暈暈的。畢竟他和全連一樣,從昨晚到現在什麼也沒有吃到。但是,當通信員吳彬也將一包壓縮乾糧遞過來給他時,他卻像受到污辱一樣推開了。他沒有命令全連吃乾糧,自己就不該吃它!他程明別的能耐沒有,這一點自尊心還是有的!

  他加大了前進的步子。山路彎曲而陡峭,往上看去,騎盤嶺大山梁仿佛綿延在雲端裡,讓他覺得爬上去是不可能的;敵人的炮彈不時在大山坡上炸起團團煙火;小路兩側的紅白兩色小旗幟也時不時地將死亡的預感推進他的內心。然而不知為什麼,他發覺自己竟不像以前那樣害怕它們了。後來他才明白,之所以會如此,原因是黑風澗底那兩堆白花花的米飯從一開始就佔據了他內心的大部分空間。他越是覺得腳下乏力,渾身沒有勁兒,那兩堆白米飯的形象就越是清晰誘人……

  「我不讓炊事兵們把它們弄上來是個錯誤,」他終於懊惱地想道,「如果那時弄上來,十分鐘內全連每人都能吃上一碗飯……這樣遠距離的戰鬥行軍,肚裡有一碗飯沒一碗飯大不一樣……早上我也不該跟司務長幹架,沒有那一架,全連可能都吃上飯了,你自己也不會到現在還餓著肚子……」但是這種自責式的思考在他到底是不常有的,繼續往前走,程明心中就又委屈和抱怨起來。「……但我願意這樣嗎?我不會打仗,沒有帶一個連參加戰鬥的能力,可上級還是讓我帶這個連!……」一會兒饑餓引起的眩暈又讓他的思維中斷了,兩堆白花花的米飯像動畫片中的人物一樣活起來,笑吟吟地沖他喊:「吃了我們吧!吃了我們吧!我們是香甜可口的!……」猛地他的意識清醒過來,一隻腳已踏到路邊的紅白小旗幟中間!

  程明打了一個大大的寒戰。「死……」他驀然想道。此後很長一段時間,他沒有再想到饑餓和黑風澗澗底的白米飯。然而一種新的沮喪的感情卻在他心裡翻騰起來。「……別的連隊也有連長,也在打仗,可人家都吃了飯,連長自己也沒挨餓……我是無能的,九連跟著我只會倒黴。下一步會怎麼樣呢?……」一發炮彈落在八連隊伍中,一名戰士當即身亡。擔架將烈士抬下山時,程明看到還有血一滴一滴往下淌,但他的內心並沒有被觸動得很深,思維卻一變進入了一條新的幽深陰暗的隧道。「……下一步就要投入戰鬥。早上我還只是沒讓全連吃上飯,到了632高地地區,我的無能就會使戰士們和我自己犧牲。」

  想到這裡,他又打了個寒戰,覺得戰爭壓在生命中的沉重更難以承受了。「……可是副團長真會讓我帶九連投入戰鬥嗎?」一時間他想到了另外一個問題,雖是個老問題,此刻卻有力地抓住了他的心。「九連的情況副團長是知道的,他並不相信我和梁鵬飛。副團長真正信任的是七連和八連,尤其是七連……」那條陰暗幽深的隧道突然寬闊了,前面隱隱約約地透出了一些光亮,他還沒有弄明白那是些什麼光亮,心就開始激動了。「副團長讓九連投入戰鬥,戰鬥准會失利,那樣對他有什麼好處呢?……副團長用軍事法庭警告我和九連的幹部,一旦九連把仗打得一團糟,軍事法庭難道不會追究他的責任嗎?……」他欣喜地接受了這個新思想,並順著它愉快而堅定地想下去。「如果副團長知道九連不能打仗並且不會派九連打仗,今天他帶九連去632高地地區幹什麼呢?……他今天所以要這樣做是因為他只能這樣做。副團長不可能單獨把九連留在黑風澗而不讓它跟全營一起上戰場。」這個結論一時讓他高興了,「那麼我的任務是什麼呢?……我的任務就是將這個連帶上騎盤嶺,然後再帶到632高地地區!……」

  跟走在前面的七連和八連相比,由於沒吃到早飯,九連就更早地進入了奔襲途中那種筋疲力盡、大汗淋漓、感覺知覺能力下降、大腦時時出現空白的階段。程明不僅沒吃到早飯,也沒有吃壓縮乾糧,他進入上面的狀態就比戰士們更早。他所以能忘記饑餓、炮火、雷區,堅持不懈地向上攀登,真正的秘密就在於他腦海裡已形成了上面那個明確的信念。九連不會去打仗,他只要把它帶上騎盤嶺,帶到632高地地區,就完成了全部任務,軍事法庭等等一切都將離他遠去。他並不明白上面的信念其實是饑餓造成的判斷力降低的結果,它卻反過來使他能夠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為淡漠地看待炮火、雷區甚至腹中的饑餓。

  他的一系列思想是:死亡是和戰爭連在一起的,如果九連不打仗,他當然不會死亡;既然他不會死亡,眼前的炮火、雷區、腹中的饑餓就不可能對他造成傷害。這種思維在常人看來是荒謬的,在程明心中卻非常自然。整個智力活動能力的降低還使他不知何時本能地從吳彬手裡接過壓縮乾糧啃起來。他根本沒意識到自己在吃壓縮乾糧,此後卻一直沒有停止吃壓縮乾糧。正是靠這種下意識狀態下的咀嚼和進食活動,他才有了體力和精力,趕在全連前頭爬上了騎盤嶺大山梁。

  山梁上涼風一吹,程明的感覺和知覺能力恢復了大半。七連和八連已經離開,只剩下營部的一名徒步通信兵立在山梁上等他們。看見他搖搖晃晃地走上來,通信兵忙上前幾步,舉手敬禮:

  「報告程連長,營長讓我留下傳達他的話:副團長命令你們連上來後不要耽擱,馬上前進,要加快速度趕上前面的隊伍!」

  天子山三號峰上的高平兩用機槍正向騎盤嶺南面大山坡兇猛地掃射;八連的隊伍已向下躍進了很遠一段路程。程明清楚地意識到更艱難的行程還在前頭!

  最先隨他登上山梁線的不是一排和二排,而是原先位於行軍序列最後尾的三排。程明馬上命令上官峰:

  「三排長,現在由你們排擔任尖刀排,迅速跟上八連!同時向後傳,讓一排二排加快行進速度!」

  同出發前相比,上官峰的臉色更白了;因為嚴重脫水,臉上的棱角也突了出來。他似乎猶豫了一下,但還是立即執行了程明的命令。

  上官峰帶三排沖下騎盤嶺南大坡時,梁鵬飛剛由趙健攙扶著走上山梁,臉上一副恍恍惚惚的樣子。程明心裡又來了氣:瞧這個指導員,還沒到目的地,他倒先要一個人伺候著了!他想也沒想,就用抱怨的聲音高聲說:

  「指導員,你們後面怎麼搞的?一排二排怎麼沒跟上來?!」

  梁鵬飛沒有回答他,只條件反射似的沖他抬了抬眼皮。梁鵬飛早上也沒吃上飯,腹中空空,他多年坐機關,身體素質比程明更差,走不多久就搖晃起來。趙健開頭也讓他吃乾糧,可他只胡亂嚼了兩口,胃就絞痛起來,只好不吃。梁鵬飛是在下面一種精神狀態下走上騎盤嶺大山梁的:自從出發前他覺得自己已和戰爭沒關係了,再置身于炮火和雷區之中,他便獲得了一種形而上的安全感;這種狀態並不妨礙他途中履行自己的職責,當一發炮彈將一排的一個戰士炸成重傷,他還能相當清楚地安排擔架把傷員抬下去。

  再往上走,這種身心分離的精神狀態便和體力不支引起的虛脫結合在一起,使他成了一個神情恍惚的人,全靠身強力壯的趙健一步步將他攙上騎盤嶺大山梁。程明的話到底還是驚醒了他,讓他的半昏迷半麻木的知覺明白自己到了山梁上。但是隨後再朝東南方向的632高地地區望一眼,朦朦朧朧地想到路途還很遙遠,天子山上的敵人正向他們的必經之路瘋狂射擊,死神依舊張開著烏黑可怕的翅膀在這片天空下翱翔,梁鵬飛的那個真實的自我就又不願意回到現實中來了,它又離開這場戰爭、離開自己的形體遠去了!

  程明終於沒有聽到他講任何話,只驚訝地見他在趙健的攙扶下,一步也沒在山梁上停留,緊隨三排走下南大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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