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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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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有十四歲。他怎麼只有十四歲呢?他家裡還有什麼人呢?……他們那邊為什麼要讓一個十四歲的孩子來打仗呢?難道再沒有比這個男孩子更合適的人了嗎?……」在小俘虜哭泣和後來大口大口吞吃乾糧的時間裡,上官峰腦海裡一直激烈地翻騰著上面這些思想,那種被刺疼的痛苦感覺越來越強「……這個小孩子即便做了俘虜也還是幼稚的,對自己將要遭遇什麼一點也不明白……可是他的目光裡為什麼又有那麼深的悲哀呢?……也許他雖然什麼都不明白,心靈深處卻知道自己年齡小小就被送上戰場是不合理的,不人道的,而他又沒有力量反抗這種命運……他不明白的僅僅是戰爭這種事物,而對自己的處境是明白的……」所有這些答案都是他剛剛想到的,它們又似乎同走進戰爭以來他自己一直思索的某個更深奧的問題有著重要聯繫,使他無法不繼續順著這個思路想下去。他已經模糊地意識到了,除開彼此的處境不同,他和小俘虜面對戰爭思考的應該是同一個問題。 就在這時梁鵬飛從連指揮所方向的林子裡走了出來。 梁鵬飛是要去澗底看看炊事班。在林子深處抽了趙健一支煙,想通了那個對他至關重要的問題,他再次想起了全連的吃飯問題。程明一直在連部掩蔽部裡不出來,此事還得由他來收場,副團長規定的四十分鐘吃飯時間就要到了。走出林子,遠遠看見一群人聚集在一起而不是按規定進貓耳洞隱蔽,其中還有三排長上官峰,他的剛剛好轉一些的心情又變得惡劣了:誰也沒說敵人不會再朝這兒打炮,三排的人都跑到林子外面來,一旦出了事怎麼得了! 「三排長,你們是怎麼回事?!」距離人群還有二十多米,他就嚴厲地朝上官峰喊。 八班副秦二寶搶在排長前面回答了指導員的話。秦二寶今天早上格外高興,因為他第一個從342高地上走下來的一行人中發現了那個小俘虜,於是也似乎應由他而不是上官峰向指導員報告此事。秦二寶還有些別的意思:排裡都知道指導員和他的關係非同一般,他要抓住機會在大家心目中鞏固這種印象! 「指導員,你快來瞧!A團二營已經抓到俘虜了!」他用一種炫耀的高聲向梁鵬飛喊,讓別人覺得他不僅是梁鵬飛的「親信」,甚至可能是他的親戚! 既然秦二寶代他回答了指導員,上官峰就沒有再說什麼;原來圍在俘虜身邊的戰士們紛紛散開,回到林子裡去,他們並不喜歡這個裝腔作勢的指導員;秦二寶沒有走,他想等待時機把自己發現俘虜的經過更詳細地向指導員「彙報」一遍。 看到來了兄弟部隊的一位「首長」,押送小俘虜的大塊頭兵扔掉手指間的煙蒂,從草地上站起來。 梁鵬飛沒有走到小俘虜跟前就停下了;他已經聽懂了秦二寶的話,這時又因戰士們散開看到了林邊草地上坐著的那個髒兮兮的男孩子。梁鵬飛也是第一次見到俘虜,最初一刻未免有些震動,但多年做政治工作已在心中形成的根深蒂固的敵我意識馬上就使他想到了:連隊還沒有投入戰鬥,就讓戰士們看見這樣一個俘虜,對於他們的戰鬥情緒肯定是有害的,危險的;三排居然允許俘虜在本排宿營地休息,看上去個別人還向俘虜表示了溫情,又給乾糧又送水,這種事情一旦傳出去,誰敢擔保上級不會來查九連的立場和傾向?他是政治指導員,到時鬧不好就會跟這幫兵一起倒黴!想到這裡,他臉上的顏色就不僅是慍怒,而且是驚慌的了。 於是他就憑本能做了一件目前最要緊的事:把俘虜從黑風澗攆走! 「你是哪個單位的?……叫什麼名字?」他嚴厲地逼視那個押送俘虜的大塊頭兵,大聲喝問:「你怎麼讓俘虜待在這裡!……出了問題誰負責!……還不趕快把他帶走?」 大塊頭臉上變了顏色,忙把衝鋒槍重新在右肩背好,氣惱地對小俘虜瞪圓了眼睛。大塊頭心裡也有一肚子火:並不是他要坐在這兒休息的,都怪這個俘虜兵,走著走著嬌氣起來。他一迭聲地沖著地下的男孩子喊: 「起來!起來!走!……誰讓你坐在這裡的!連飯都沒得吃還打什麼仗!……走!」 翻譯幫他用那種鳥鳴似的語言沖小俘虜喊。俘虜順從地站起來,伸長脖子,困難地咽下了最後一口壓縮乾糧,低著頭,不看任何人,跟兩位押解者一起,向黑風澗北方的大山峽走去。 俘虜走出了一箭之地梁鵬飛才回頭氣哼哼地看了上官峰一眼,他本想訓這個十七歲的小排長一頓:若不是他來得及時,不知道上官峰今天早上會捅出多大的政治婁子!轉念一想又沒有那樣做:他是準備到澗底看炊事班的,由此想到了方才連長和司務長之間的衝突。今天不是昨天,既然上官峰也上了戰場,他也不能再用昨天的態度對待他了。戰場上的人際關係複雜而又微妙,他還是不要搞出一個有可能在他背後打黑槍的主兒才好! 這樣他就沒有理會上官峰,大步向澗底走去。 上官峰重新回到林中自己的貓耳洞前坐下來。小俘虜來到黑風澗之前,他對於騎盤嶺上的戰爭還是按照一般的戰爭規律去思考的,一般的戰爭規律告訴他我軍炮擊後敵人會反炮擊,現在敵人的反炮擊一直沒有發生,他心裡也就一直不敢相信騎盤嶺的戰爭已經結束了:小俘虜來到黑風澗之後,由於他親眼看到了這個曾被他看成「敵人」的男孩子身上穿得多麼破爛、肚子多麼饑餓,精神上又是那麼孱弱,對於敵人今天早上沒有按照戰爭的一般規律朝騎盤嶺和黑風澗開炮就有了新的解釋:這是一個很窮的國家養的一支很窮的軍隊,他們不開炮可能僅僅同一個「窮」字有關係。——這一刹那間,他發現自己願意相信騎盤嶺上的戰爭已經結束了! 一種真正的、深深的歡樂之情在他生命中漫溢開來。如果騎盤嶺的戰爭已經結束,他和他們排就無仗可打了!三個多月來自己一直擔心的事情——死——也就不會發生了! 他在貓耳洞前的草地上仰面躺下來,眼睛透過林葉的空隙,望著戰區清晨那藍得水洗過一樣的天空。此刻他的心靈也像天空一樣純淨,輕鬆,照耀著生的燦爛的陽光。「……我還活著,是的,」他熱淚瑩瑩地想,「活著是多麼美好啊,不是因為別的,因為康德,因為畢達哥拉斯,因為牛頓,你活著才是美好的……不,僅僅是活著本身,就是無比美好的事情。我過去可不懂這個……」 一個奇怪的、細弱的、如同來自遙遠的山林中的口哨似的聲音,劃破清晨美麗的天空,從哪兒滑翔過來,迅速化作一個尖厲的下墜的嘯音。他本能地一驚,挺直身子坐起,沒有對它做出思考,眼睛卻透過樹木的間隙,看到了坡下的情景:二排一個個子很高的戰士正在林邊小路上走,嘴角斜咬著一根青嫩的、在陽光下閃著綠色光澤的草莖,突然,一團裹在灰白色煙霧中的黑紅的火光騰起,泥塊、碎石、樹的殘枝斷葉和一些黏糊糊的碎物,立即雨點般向林中打來。他心裡只注意那個戰士,並不接受已經想到的事實,也就沒有聽到任何聲音。煙霧散開,他看到那個地方只剩下一個深坑,二排的戰士卻不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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