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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馬上通知全連幹部到這兒開個短會。」還沒有停住腳步,陳國慶就趕在劉宗魁之前,對梁鵬飛說。

  連部通信員吳彬(一個十六七歲,身高只有一米五五的小戰士,目前負責跟隨連長行動)和號兵趙健(個頭比吳彬高出一大截、年齡在二十歲上下,眼下被指派給指導員做通信兵)很快分頭把幹部們找來,圍成一個圈站著。副團長、連長、指導員臉色都不好看,其中原因大家都知道個八九不離十,氣氛一開始就比較緊張。教導員陳國慶剛把開會的意圖講了一遍,梁鵬飛面部的幾條肌肉便顫動起來:這個會分明是連長剛才單獨和團營兩級首長談話的結果,而且是沖著自己來的!他當然不能無動於衷,就動了動身子,搶先開口道:

  「好吧,既然要統一思想,團營首長也都在這兒,我就先給連長提點意見——」

  程明的嘴唇打起了哆嗦,沐浴在月光中的臉色煞白。方才他找副團長告指導員的狀,無論哪一種目的都沒有達到,現在梁鵬飛又首先向他發動攻擊,他當然無法忍受也不願意忍受。他馬上激動地插上去,打斷了梁鵬飛的話:

  「你你你不要惡人先告狀!我要先問問你,為什麼到處說我的壞話——」

  此前劉宗魁一直努力壓抑著的怒氣這時再也忍不住了,他發作起來,聲色俱厲地打斷了程明和梁鵬飛的爭吵:

  「你們倆想幹什麼?!……都什麼時候了,還互相拆臺?!……今天我不是來讓你們發揚民主的,我是來提醒你們,眼下這種精神狀態是不行的!你們都是連的幹部,排的幹部,應該多想想怎樣完成明天的作戰任務!……今天我要對你們重申一下紀律:如果明天哪個排打不好,排長就準備上軍事法庭!你們這個連沒有完成任務,你連長指導員就準備上軍事法庭,兩個人誰也跑不掉!」

  九連的幹部們都低下頭,靜靜地聽他大發雷霆。劉宗魁卻突然意識到自己已把該說的話說完了。大戰在即,臨時調換這個連的幹部已不可能。程明、梁鵬飛的爭吵倒給了他一個機會,使他能用這種方式嚴肅地給他們一番訓斥。臨陣怯戰者無非是貪生怕死,貪生怕死者往往害怕戰場紀律,包括軍事法庭。作為上級指揮員,他目前能為他們做的就是這些事情了,至於到了戰場上他們究竟會如何表現,就不是他能夠把握的了。不過他此刻還是寧願相信自己的一番話會發生良好的效果:程明和梁鵬飛像他一樣也是中國軍人,一個中國軍人起碼應該懂得,你上了戰場,除了誓死完成任務之外,不應有任何別的選擇!

  前面的隊伍又動起來了。這個短會只能到此為止。至少他自己應當馬上就走,剩下的工作由陳國慶去做。劉宗魁想到這裡,就要轉身離去,目光卻又被人圈中那個大孩子模樣的青年軍官吸引住了——後者逆著月光站在程明身邊,個頭不算高,一米七〇的樣子,肩和胸還很單薄,頭部和軀幹相比稍大了些,帽檐下的暗影沒能完全遮住他那張有著端正的五官的孩子氣的圓臉,尤其是那雙女孩子一樣睫毛長長的眼睛。他感覺到副團長正在注視自己,下意識地逆著對方的目光抬起頭,像每個他這種年齡的人在成年人面前那樣不自覺地、有一點羞怯地微笑起來,而此刻從高空中水一樣潑灑到他臉上、肩頭和身上的月光,則整體地明亮地烘托出了殘存在他生命中的全部稚氣。

  一種模糊的痛楚的感覺讓劉宗魁停住了腳步,問這個年輕的排長:

  「你就是上官峰?」

  「是的。」小夥子說,話語裡保留著某些沒有完全消退的清亮的童音。

  「聽說你只有十七歲?」

  「誰告訴你的?」小夥子像個被大人戳穿了謊言的高中生一樣驚慌起來,笑容從眉眼間淡開,臉色漸白,過了一會兒才勉強恢復平靜。「副團長,誰說我才十七歲?」他爭辯了一句,並不自信,「我都二十二歲了!」

  「據說你十二歲就上了軍校,」劉宗魁跳過他設下的籬笆,單刀直入地將問題提了出來,「十二歲你怎麼能上軍校呢?」

  「我早長。十二歲我就像現在這麼高了。」小夥子中圈套了,認真了,睜大眼睛盯著副團長,瞳孔裡浮現出兩片陰翳。「不是我自己要上軍校,那一年高考我五個志願填了四所地方院校,最後一個志願填的才是陸軍學校,沒想到就被錄取了。」

  身邊的隊伍也開始運動了。劉宗魁忽然對自己的好奇心生出憤怒的自責:什麼時候了,你還對這樣一個人感興趣!再有一小時部隊就要到達黑風澗,戰鬥打響前他還有許多工作要做;向肖斌和曹茂然通報九連的情況,讓他們心中有數;在保持無線電靜默的前提下同A團指揮所溝通聯繫,派人去同342高地下的A團二營、距黑風澗不遠的一個師醫院野戰包紮所和一個彈藥保障點接上關係,等等。他還要抽時間再去七連和八連,詳細地檢查一遍戰鬥準備情況,從衝鋒槍手榴彈炸藥包直到開闢雷區用的「一條鞭」爆破帶,都要絕對可靠,萬無一失。明天的戰鬥就靠這兩個連了,他是一位有戰場經驗的指揮員,明白戰前的工作做得越細,戰士們生命的犧牲就越是有可能減少。生命,還有勝利,他又想到這兩件事了,現在他也只應該考慮這兩件事情!

  他離開了九連。這個夜晚的最後一段路他一直走在一道光禿禿的大嶺脊上。月光隨著子夜的來臨越發皎潔,從嶺脊兩側谷地裡聳出來的、海浪一樣起伏不定的林梢在月光下一半閃爍出墨綠的光輝,一半卻處在沉沉的黑暗中。夜行軍開始後有過的那點興奮情緒並沒有恢復,明天的戰爭在他的意識中又緊緊地成了一種沉重的、不得不如此的和令人厭惡的事物。他一直不願意再想九連那個有著一張孩子臉的排長,然而由上官峰帶給他的一點非常不舒服的、痛楚的和驚悸的感覺卻老是在意識中存在著。

  劉宗魁只願想自己的隊伍,想明天的戰事,腦瓜裡卻冷不丁地冒出了下面的思想:世上的人可以分為三類,一類如江濤,是天生的戰爭人才,因為他可以把戰爭本身單純地看成某種事業和藝術,根本注意不到它的沉重與苦難的一面;第二類如他自己,本不是戰爭人才,卻出自謀生的需要走進軍營並逐漸學會了打仗,也成了戰爭人才,雖然他對戰爭是憎惡的;第三類如上官峰,天生就不是打仗的料,他身上具有的一切輕柔、脆弱、單純、稚氣等等特徵都是同戰爭的沉重、威猛、暴烈、殘酷相悖逆的。當初收他進軍校的人無疑是做了一件錯事,上官峰這樣的小夥子不該來打仗,他只配去讀大學,本科讀完讀碩士、博士,出國留學,一輩子鑽到書本和實驗室裡探索原子的奧秘,或者坐上宇宙飛船,到太空中去研究天體物理。

  §第一部 第十五章

  九連的幹部們原地站著,面面相覷。劉宗魁那番話的效果此刻才顯現出來。梁鵬飛摸摸索索地從衣袋裡掏出一支煙,沒讓任何人,點上抖抖地抽一口,心裡想的是:媽拉個?菖的,這回老子要完了!

  任何人都有一個人生故事,梁鵬飛也不例外。他是一名部隊中常見的由連部文書、營報道員、團新聞幹事、師組織幹事一路升上來的政治軍官。戰前他之所以主動請纓下基層參戰,原因並不複雜。他是某省省城人,妻子在市繅絲廠上班,帶著一個兩歲的女孩,廠裡住房緊張,離家又遠,只好自費到市郊租菜農的房子住。該廠對軍人家屬分房有規定,只有男人是副營職以上軍官,廠裡才考慮給予排隊等房的待遇。梁鵬飛正連職還沒幹夠一年,正常情況下調副營職還得兩年。部隊接到參戰命令後實施擴編,他馬上想到這是個提前晉職的機會。當時基層大量需要幹部,他本可直接從師部下到某營當一名副教導員,幹部部門也有了安排,但當他打聽到讓他去任職的B團一營是師團決定的主攻營時,心裡就猶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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