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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江濤(又一次打斷教導員的話):好吧好吧。我把你的意見給團長政委說說,不過眼下全師都知道C團有個打白條賣菜給自己部隊的營長了,反應很不好,為了消除影響,我想是否由你在明天的全團幹部大會上出面做一個解釋,然後你們營黨委再寫一份材料,做一點自我批評,報到師裡去。(話題又轉到他感興趣的地方)不過我說老陳,我還是不明白劉宗魁幹嗎要娶那樣一個女人。不是說他打仗還行嘛,軍事上有一套嘛,團裡還想重點培養他呢!(笑。停頓。打噴嚏)他是個軍官了嘛,從農村熬出來了嘛,不找個能報銷醫療費、身體健康的國家職工好好過日子,倒去找個病包背著,背不動了就想出這個種菜賣錢的主意,知道的呢說他活得悲壯,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解放軍的營長淨是菜農呢,哈哈哈哈……

  當天中午,劉宗魁就向團裡打了轉業報告,把準備讓徐春蘭隨軍的事兒也放下了。外人從表面上看不出他身上發生了什麼事情,他該吃飯吃飯,該工作工作,只有他自己明白,上午聽過教導員和江濤的通話,內心深處發生過一場何等劇烈的疼痛。他一直沒有忘記自己和江濤在戰場上發生過的那場衝突,但正是這新的一次衝突,才讓他意識到了自己和江濤的差別所在。江濤和江濤們是永遠不會弄懂或試圖去弄懂他們這類人的生活的,他的痛苦在江濤心目中既好笑又難以理解,而且毫無價值。

  江濤已經為妻子的事嘲笑過他一次了,如果他再把徐春蘭接來隨軍,過一種絕對肯定是異常困苦的日子,一準會繼續成為江濤長期嘲弄的對象。部隊將來肯定是江濤們的,因為他們在同別人的競爭中具有太多的環境優勢和心理優勢,自己再待下去只能繼續充當別人棋盤上的棋子,供不懂得也不屑於珍惜你的生命的天之驕子們駕馭和驅馳。與其如此,他還不如脫去戎裝回太行山,同病中的妻子過一種雖然窮困卻能使內心平靜的日子。

  他的下一個判斷基本上是對的:即使要走,在他也不容易。直到去年初,他的申請才得到批准,江濤卻于當年夏天升任A團團長,兩三年內成了一位毀譽相當、影響頗大的人物。他不知道軍師首長遲遲不放他走的根本原因還是器重他在上次戰爭中顯露出來的過人的膽量和指揮才能;他的執意要求轉業還給了攻擊江濤的一些人以口實(劉宗魁這樣的戰鬥骨幹是被江濤「逼」走的呀,等等),因而使江濤像上次在400高地一樣,覺得自己又被劉宗魁冷不丁抽了一個耳光。

  但這一切對劉宗魁反正都無所謂了。他的轉業申請終於被批准了,他和江濤的生活從此再也不會有任何糾葛。他們將天各一方,在造物的光輝照耀之下按自己選擇的道路走完各自的人生旅途。

  然而卻有了這一場戰爭。

  遠方黑黝黝的山脊線上空,黃昏的灰暗混沌的暮氣正在轉化為一片夜的明淨的墨藍。七連和八連的隊伍迤邐走進了寨外的夜色。劉宗魁扔掉手指間的煙蒂,接過魏喜遞過來的竹棍子,邁開步子,帶著營部的十幾個人插進了全營急行軍的行列。

  在這樣一個夜晚,如果有人要劉宗魁回答,願不願意走向戰場為國捐軀,他的回答不僅是肯定的,還會非常驚訝你為何問這樣一個問題。長期的軍旅生涯已使他習慣于執行命令時不去思考任何與之無關的問題,雖然他內心裡對戰爭活動和軍人的職業本身持有某種隱蔽的厭惡的態度。至於你接下來問他願不願意在江濤指揮下走上戰場,為國捐軀,劉宗魁絕對會毫不猶豫地做出否定的回答。太行山出生的劉宗魁不會像江濤那樣對明天的戰爭寄予明確的和重大的期望,他之所以會走上戰場,是因為這個國家需要他走上戰場,軍人的職責要他走上戰場,而並非他對戰爭有所求取。

  劉宗魁經歷過戰場上的生和死,並且認為已在這場未打響的戰爭中犧牲了妻子,此刻同全營官兵走在一起,心裡想得最多的與其說是明天的勝利,不如說是在完成江濤可能給予的任務的同時如何盡最大努力減少隊列中生命的損失。下午他在貓兒嶺的A團指揮所裡已從江濤的作戰方案中隱隱感覺到了某些破綻,但真正讓他今夜心情像壓了座大山一樣沉重的還不是它們,而是他對江濤這個人的品質和戰場指揮能力的根本的不信任。江濤為了自己的成功是不會珍惜別人的生命的,儘管他還沒有給C團三營部署作戰任務,儘管他聲稱明天他們或許沒有仗打,劉宗魁卻覺得他還不如現在就明確給他們一項任務更讓自己心裡踏實。眼下沒有任務並不等於明天就沒有任務,做預備隊的部隊或者根本打不上仗,一旦打上仗便會是些難「啃」的硬骨頭。今天既是他從C團帶出了這個營,就對全營每個官兵的生死存亡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從現在起,他不能不對江濤保持高度警惕,並從精神上和部隊的戰鬥組織上做好承擔嚴重事變的準備。

  §第一部 第十三章

  內心的注意力一轉到明天的戰鬥和自己帶的隊伍,劉宗魁亂紛紛的思緒就變得清晰、敏銳和集中了。

  這雖然還是那支參加過幾年前那場邊境戰爭的C團三營,但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戰後數年間,經過縮編和前不久的擴編,剩下的他瞭解和熟悉的戰鬥骨幹已經不多了。此刻走在自己身後的三營營長肖斌,上次戰爭時只是他的排長,三個步兵連長中有兩個沒經歷過實戰,士兵們更沒聞過戰場上的硝煙味兒。讓他不踏實的另一個原因是:戰前C團三營本是簡縮編制,一個營只有兩個簡編連,奉命登車出發前三天才擴編成三個滿編的步兵連,不少班排長是從其他營甚至別的團支援過來的,個別人他眼下還叫不出名字。

  對於這批「戰鬥骨幹」他心中是有數的:大戰在即,哪個單位也不會把真正的戰鬥骨幹「支援」給你。幾年前那場邊境戰爭給他留下的經驗是:別人美其名曰向你「支援」戰鬥骨幹,其實是要趁機向你卸「包袱」,將那些要麼庸碌無能,要麼調皮搗蛋無法馴服的角色送給你。固然上次邊境戰爭也給了他另一種經驗——人是會變的,在別處是鏽鐵,換個環境往往就會成為精鋼——但至少在今天夜晚,他仍不能不為這支幾乎是臨時拼湊起來的隊伍的戰鬥力深感憂慮。

  江濤明天也許真像自己說的一樣,不用他帶的這個營,假若騎盤嶺之戰非常順手的話。功名心虛榮心之強烈如江濤者,屆時當然不會讓非嫡系部隊染指自己的勝利與光榮,此事他能夠理解。從劉宗魁抱定的既完成任務又儘量少犧牲人的初衷看來,它甚至還是他最希望出現的一種局面。然而他也有理由把明天的事情想得壞些:江濤主觀上的盲目自信使之不願設想自己作戰方案以外的任何可能性並做好應變準備,一旦戰局發展異乎他的預料,這種人往往就會為戰場和心理上的雙重挫折而失去冷靜與自製,在焦灼狂躁之中為挽回自己心愛的計劃,愈加盲目地將剩餘兵力孤注一擲,這時預備隊的處境便會變得異常兇險。劉宗魁沒有白白在A團指揮所的帳篷裡坐等江濤三個小時,正是從後者精心製作的沙盤上,他隱隱地注意到了A團明天的作戰方案中潛藏的種種風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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