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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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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宗魁進了妻子的病房就沒打算再離她而去。他心中明白,徐春蘭這次是一定要離他遠去了,她在人世間的罪受到頭了。現在回過頭去想他們的戀愛和婚姻,他發覺自己心裡還是一直摯愛著她的。他對她情感的淡薄並不是由徐春蘭本人而是由她身上的癌引起的。徐春蘭多年來不僅是他的妻子,還是他生活甚至生命的一部分,她的垂垂將死也真切地讓他有了一種自己生命的一半即將死去的痛楚。他和她在這個世界上作為夫妻相伴而行,彌近彌親,相濡以沫,前面那個世界卻一片漆黑,透不回半點信息,在永訣的時刻到來之際,無論是為了她還是為了自己,他都要最後送她一程。 以後的一個星期,劉宗魁全是在妻子身邊度過的。他不分白天黑夜寸步不離地守護在她的床前,照顧她吃喝拉撒的每一件事情,實在堅持不住了就趴在妻子床邊睡一會兒。這些日子裡他做了許多夢,好幾次都夢見新婚時的徐春蘭,明眸皓齒、花枝招展向他走來,一點病人的跡象也無,有一次還眉開眼笑地對他說:「宗魁,我要去了!」一驚醒來,方知是南柯一夢。然而不知是「活命藥水」起了作用,還是他的歸來重新給了徐春蘭活下去的信念,她的死期竟然一天天地拖下來了。一個星期就要過去時,劉宗魁心中甚至悄悄浮出一線希望:誰知道呢,或許這一次她也能熬過去,像以往每一次病危一樣! 就在這時部隊來了第一封令他火速歸隊的電報,岳父當即在門口把它撕成了碎片。第二封電報是翌日黎明送進病房的,劉宗魁看過後自己用火柴把它點燃了。徐春蘭連續一天一夜昏迷不醒,他再次預感到她或者今夕或者明朝就會撒手西去,他不能走開。再說自從被批准轉業後,他已習慣於不把自己看成部隊上的人了。第三封電報和一封團長的親筆信是半夜送到病房來的,讀完它們後劉宗魁才知道了戰爭的消息和自己當了副團長,這下他明白他是非回去不可了,岳父卻仍像防賊一樣堵在門口,不放他出去。閨女生命垂危,他什麼也聽不進去。他要的只是你守在妻子身邊,等著好好為她操辦一場喪事!劉宗魁無計可施,深夜兩點才趴在妻子病床邊睡了過去,這一覺居然睡到第二天清晨七點半鐘。 這是一個奇異的清晨,在劉宗魁心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記憶。他不是自己醒的,是北方冬季那罕有的清麗婉轉的鳥鳴把他喚醒的。睜開眼,他首先看到一道紅亮溫暖的陽光,透過玻璃窗,斜斜地射進病房,徐春蘭的床頭突然變得亮堂堂的。不知何時徐春蘭已經醒了,瘦削的臉腮上紅撲撲的,豔若桃花,一雙眼睛又黑又亮,眼淚汪汪,含情脈脈,整個人仿佛從沒如此美麗過。她正像個健康人一樣躺在那兒讀團長的信。一刹那間劉宗魁心驚魄動,猛然覺得:這是他回鄉一個星期裡徐春蘭第一次真正蘇醒過來了,而隨著這次長時間的昏迷過去,她身上的病全好了,剩下的只有大病初愈後的虛弱!劉宗魁坐在妻子床前的小凳上,一動不動,他怕眼前這幅夢境般的景象會轉瞬即逝!須臾,他聽到了徐春蘭微弱得像蚊子飛過似的聲音: 「宗魁,你過來。」 劉宗魁將身子向妻子靠近過去。兩行清淚驀地從徐春蘭眼窩裡湧出,順著耳際流下去。她仍舊瞪大著一雙圓圓的淚眼,用輕如耳語的聲音說: 「親人,你再……親親……我……」 劉宗魁親了親她的額頭,又親了親她的唇。 「宗魁,你……走吧。甭……管我了。」徐春蘭滿足地閉上了眼睛,並且無力地朝病床的後窗努了努嘴。「走吧!走吧!」 是妻子指點他跳窗逃出病房回到部隊的。兩個月後,C團已進入邊陲山區進行適應性訓練,劉宗魁才接到岳父寄來的短短的一封信。這次老人態度好得出奇,在信中告訴他,徐春蘭已於一個半月前病逝,後事也辦妥了,讓他安心打仗,不要掛念。此信在熟知他妻子病史的別人看來並不驚奇,卻在劉宗魁心靈深處引起了巨大的震撼:離家那天清晨妻子留給他的印象美麗鮮明而又強烈,以至於他完全不能理解看上去差不多已經痊癒的她,怎麼會在自己離去僅僅半個月後猝然去世!這種偏執的思想還讓他得出了一個只有自己才堅信不移的結論:妻子的死正是那個早上自己的離去。 他還仿佛第一次豁然大悟,即使與岳父相比,他也是妻子最親近的人:岳父花完那三千塊錢的房價之後只會對女兒的病聽之任之,不會再去賣自家的房屋,而如果是他,就還會去想別的辦法。部隊的電報未到之前他實際上已想到一個辦法:每天向這家醫院賣一次血,給徐春蘭換一針「活命藥水」。如果不是後來一連接到三封加急電報和團長的信,一直留在她身邊照顧她,繼續為她治療,徐春蘭說不準就會戰勝病魔活下來。部隊再往前開,劉宗魁心中就有了一種沉鬱悲憤的感覺:妻子並非死于癌症,她是犧牲在這場還沒打響的邊境戰爭中的第一個烈士。 昔日他曾以為妻子死後自己的生活和內心會輕鬆一些,現在徐春蘭不在了,他卻發覺事情並非如此。今天的輕鬆本身就成了他精神上不堪承受的沉重負擔。妻子的死像一把利刃,刺穿了他的肺腑,使光亮透進去;借助這光亮,他清楚地洞察到了近年來自己對她潛存的隱隱的惡意,而此刻想彌補卻來不及了。劉宗魁業已三十四歲,沒有子女,缺少親人,無房無產,又欠著大約兩千元的賬,孑然一身,置潦倒困窘的生命於戰場之上,前些年春季的邊境戰爭讓他懂得了生死乃平常之事,徐春蘭之死則讓他懂得了另外一個道理:每個人都是不容易死去的,哪怕像徐春蘭這樣一個活著只會成為別人苦難的人,也會在死後給丈夫留下無窮的思念、痛苦和悔恨。 人應該珍重對待世上的每一個生命,因為它不僅對於自己,甚至對於另一些人也是唯一的。他的良心的自譴最後終於糾結到這樣一件事情上:三年前夏天他當了營長,本打算為罹病在身的徐春蘭辦理隨軍手續,但因為和江濤發生的一場衝突,他又打消了那個念頭。今天,妻子已成泉下之鬼的劉宗魁不能不猛力鞭撻自己的靈魂:如果當時他自尊心不那麼強,不在乎江濤之流會如何看待他和他妻子的生活,徐春蘭有生之年還是有機會到軍營裡來過幾天營長太太的清苦日子的。 過去的三年裡,他從來沒有忘記過和江濤的那場衝突。然而三年後的今天,師裡卻要當了副團長的他率領一個營配屬給江濤,參加明天由後者指揮的騎盤嶺戰鬥。 §第一部 第十二章 其實在那場衝突之前,劉宗魁和江濤就有過一次衝突了。 這第一次衝突發生在上次那場邊境戰爭的第二階段。當時江濤同身為C團三營七連連長的劉宗魁還沒有見過面,只是聽說他那個連作戰勇敢,劉宗魁本人指揮有方,C團進攻戰鬥中碰到的幾塊「硬骨頭」都是這個連「啃」下來的,甚至受到了師長的注意。劉宗魁對高幹子弟出身的師作訓科長江濤的瞭解則僅限於他慣常的盛氣淩人的作風。第一階段戰鬥後我軍已突破敵一線防禦,對方退縮到縱深地帶,採取「避免正面交鋒、小股多路襲擊」的戰術,對我軍實施不間斷地、打了就跑的襲擾,一時間L師失去了作戰對象,被迫轉入防禦。那一日江濤帶一名參謀到C團三營檢查陣地設防情況,黃昏時到了七連守衛的400高地,暮色沉沉中望著對面敵人的山頭,靈機一動,對劉宗魁說: 「七連長,天黑後你派一個班出擊,到對面給我抓個舌頭過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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