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軍事·軍旅 > 8.23炮擊金門 | 上頁 下頁
一六九


  周氏的話,只是一種閒談。因為是閒談,所以記者特別看得重要,他
  是把胸中要說的話,老老實實說出來了。

  1956年10月,曹聚仁二次赴京。這一回,中共方面將接待又升一格:毛澤東推遲了與印尼總統蘇加諾會見的時間,在中南海恭候。曹聚仁是見過大世面的人,雖談不上受寵若驚,但確實感動不已,曹雷曾多次聽父親說到毛澤東時,流露出發自肺腑的敬佩之情。關於這次談話的內容,曹先生沒有留下記錄文字,故已無從考證,曹雷只記得父親說過,他對毛主席說: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我從此要收起自由主義的旗號。毛主席說,你不妨更自由主義一點嘛。僅此而已。但有幾點則可以肯定:毛澤東找曹聚仁是要談臺灣問題;是要具體地闡述中共「和平解放」的新方針新政策;是希望曹聚仁把話傳進臺灣去。香港報紙披露的曹聚仁回港後積極給蔣經國寫信的情況可以作證。

  香港《真報》報道:

  幾個月來,傳說中國國民黨和紅色中國將會和談的謠言,傳遍了整個
  遠東。在香港,謠言集中于記者曹聚仁的頭上,他著名於既反共亦反對國
  民黨。在國民黨被逐出中國大陸之前,他認識國共雙方的許多顯要人士,
  並且寫過一本關於蔣經國的書。他相信一個獨立的臺灣是沒有前途的,對
  所有中國人來說,最好的事情是國民黨和中共談判而得到一個解決。他從
  北京方面得到訊號,他就寫信去給臺北的蔣經國,信內說:「在這一緊急
  時間中,我有重要事情告訴你。」他要求蔣經國派出一個彼此熟悉的人士
  來香港,他呼籲說:「不要讓這時機溜了過去。」曹氏得不到答覆,他又
  寫一封信,催促說:「有很機密的事情要討論」,經過兩個月的沉寂,他
  再試探:「某一方面要求我告訴你幾句話,請你謹慎考慮。」「我再要求
  你,勿讓這一件大而難得的時機溜走了。」

  大事件少不得大記者。1958年8月和10月,金廈熱戰時刻,曹聚仁又兩度北飛來到北京,均受到毛澤東、周恩來接見。毛、周故意放話洩露「天機」,將炮擊金門的戰略部署告之一二,於是,才有了《南洋商報》神通廣大提前報道的事情發生。事後,毛澤東在一次內部講話中曾談及此事:我們事先讓曹聚仁這位大記者知道,也要準備他第二日寫成新聞去發表。當天,臺灣即使知道,也不一定信以為真,若信以為真,要做防備工作也來不及了。讓我們的大記者更出名也好。

  「也好」二字,道出了毛澤東深層次的思考。筆者一直認為,毛澤東、周恩來於炮戰決策、進行中,兩次邀曹聚仁進京面談,通過曹把核心軍機預先捅了出去,決非可有可無的細節,而是精心設計的一筆。此舉目的,既在提升曹氏「此君確與中共最高層保有聯絡」之知名度,以增加其做臺灣工作的權威性;也在向臺灣示意:我的重大舉措光明磊落,已事先通報,勿怪言之不預也;還在期冀曹氏日後向臺灣解釋我之真正意圖,勿使臺灣理解產生歧義,即中共自1956年提出的「和平解決」誠意未變,「炮擊」實出於被迫無奈,乃為了「以戰促和」,並非重又回到「武力解放」 的方針。唯有如此理解,才能對毛澤東10月6日《告臺灣同胞書》所提「三十六計,和為上計」,「建議舉行談判,實行和平解決,」「暫以七天為期,停止炮擊」有正確、深刻的理解。

  對《南洋商報》提前一天發佈重大消息的考證,人們看到了事情後面複雜微妙生動有趣的背景,我也猶如循徑入門、眼前豁然開闊、走進了一處新天地般感到快感。

  * * *

  對中共方面1956-1958年發動的和平攻勢,國民黨方面表面上不為所動,蔣經國站出來對外界所傳「曹聚仁為國共和談牽線搭橋」之說予以辟「謠」:「完全是一派胡言。共產黨是謊言者和魔鬼,我們是不會和魔鬼去談判的」。私底下卻繼續保持與曹氏的鴻雁往來,不願將管道切斷。老蔣甚至幾次三番從海外派人到北京打探消息,摸中共的底,誰又能武斷地說老爺子從來就不曾動過心思?然而,到底形勢比人強,第三次國共合作並不取決於三幾個決策大人物的良心發現善意思維和大夢頓醒幡然徹悟,而是取決於國際的氣候、實力的對比、利害的權衡,然後再加上國家道德和民族意識的約束,當以上條件均不具備時,「和平解決」只能與五十年代道一聲「再見」。整個的六十至七十年代,大陸先是忍受「三年災害」的煎熬,又不得不面對「中蘇決裂」的考驗,繼而,錯誤的理論導致了長達10年的「天下大亂」,內部棘手的難題堆積如山,那個島嶼的事情只能放在了一邊。臺灣呢,先是重新燃起了「反攻」的欲火,大陸原子彈爆炸的成功和進入聯合國,如同兩盆冰水兜頭淋下,終於迫使他清醒,基本上消弭了「打回老家去」的夢念,開始了埋頭經營自家那一畝三分自留田。就這樣,毛澤東與蔣介石有生之年,未能實現歷史性的第三次握手。許多人為此浩歎,其實,當事人本無遺憾,遺憾的只有後人。

  「統一」被束之高閣,最苦莫過曹聚仁。曹雷女士說:

  六十年代,父親未再來內地和北京,但他一直執著地相信,自己在祖
  國統一事業中,能夠發揮某種重要作用。他就那麼滿懷希望而又沒有結果
  地等待著,等得好苦好苦,他常把自己比作波蘭作家顯克微支筆下的「燈
  台守」,遠離故鄉隻身守在自己的崗位上,不知何時能夠等到海平線出現
  那遲來的「航船」。

  父親孑然一身,長期在香港,其寂寞孤獨是可以想知的,他說過,要
  是不會寫文章的話,他早就變成瘋子了。他在垂暮之年,曾給我來過一信,
  這樣說起自己的精神支柱:社會革命,乃是我年輕時的理想。我一心嚮往
  北京,而且慢慢走上為祖國效命的路子,也就是實現自己的理想。我雖違
  背了對你媽的「永不離別」的諾言,但處在這麼偉大的時代,我能天真地
  開自己的玩笑嗎?到了今天,你們也該明白我十九年前的決志南來,並不
  是走錯了棋了吧?

  父親六十年代去過臺灣,見過蔣介石和蔣經國。具體談了什麼我不清
  楚。後來聽說,周總理曾經說過:曹聚仁終究是一個書生,把政治問題看
  得太簡單了,他到臺灣去說服蔣經國易幟,這不是自視過高了嗎?父親就
  是這樣,有些事情認真得近于天真。他恪守的信條是:我的想法、看法可
  能會錯,但決不會明明知道錯了故意去做錯事。反過來,只要是我認為做
  對了的事情,我也會義無反顧往前走,不回頭。他在一心想促成國共和談
  問題上的執拗和用心,很能說明他的個性。

  父親1972年7月23日因癌症辭世。彌留之際,他開始說胡話,說的是
  「我要見毛主席,我有要緊的話要對毛主席、周總理講」,在生命的最後
  時刻,讓他念念不忘難以瞑目的並不是家庭、兒女,還是那個讓他割捨不
  下的祖國統一大業。父親就是這樣一個人,他的一生,都是一個非常熱血
  的愛國者。

  曹聚仁生前有許多關於中國統一問題的著述,以及與兩岸領導人的書信往來,那些文字記錄的不單單是一段歷史活劇的幾個小片斷,而且記錄了一個普通中國人對他的祖國的一片熾熱之情。中國統一偉業,已經凝聚並且還要繼續凝聚諸多志士仁人的努力,我想,這應該就是「聚仁」這個名字留給我們永久的啟示和激勵吧。

  8

  毛澤東的《告臺灣同胞書》,再一次使各方「沒有想到」,四十天前突然間爆發的炮戰也於突然間暫停,沒有了隆隆炮聲的一下子靜寂下來的金廈海峽在向人們提示:毛澤東始終是這場戰事的執牛耳者,要打要停何時打何時停完全在他的判斷掌握之中。

  臺灣高層在進行了一番緊急研判、磋商之後,作出消極反應。國民黨軍發言人稱大陸文告「完全是騙局」,決定「不予理會」,並持別強調「寧可冒繼續被炮擊封鎖的危險,亦不願美國盟邦退出護航」。在驚濤惡浪中艱難掙扎的臺灣,堅拒大陸方面拋出的救生圈,仍然緊緊抓住毫無保障的美國稻草不放,看似矛盾,其實也很符合邏輯,畢竟,站在臺灣的立場來看,與美國的齟齬磨擦屬「人民內部矛盾」,與中共的恩怨糾葛才是「敵我矛盾」。排斥大陸的友善表示自然是為了向美國表示忠貞,同時也是為了同美國繼續交易,開價也可以從「你美國人不要再逼我從金門撤退了」抬升到「你美國人應該保護我繼續固守金馬」。蔣大「總統」在被美國人玩於股掌折磨神經之後,仍舊不能從「陷美國于金馬海域」的夢魔戰略構想中縱跳出來,識時務耶,不識時務耶?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