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軍事·軍旅 > 8.23炮擊金門 | 上頁 下頁
九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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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那張頭戴水兵帽身穿海魂衫,曾在全國各大報刊廣為刊登的遺照,我一直夾在小學生時代的日記本裡。珍藏著。

  你的模樣應了一句老話:遼河的水養人。我必須承認,從小就崇拜你同你的英俊有關。20歲的你不光勇敢,還名副其實是一位美少年。

  你永遠都是像片上的俊小夥,而我在變,變大、變老、皺紋已經爬上了臉。

  小學生的我看你是「叔叔」。

  剛剛穿上軍裝的我看你是「哥哥」。

  40歲的我看你是「小弟弟」。

  但在我心目中,永遠都叫你「安業民叔叔」。

  * * *

  那天,你作為方向瞄準手,坐在海岸炮半圓形防護板後面,遵照口令,靈活準確地操縱著方向盤,一下又一下,踩著發火板,把一發發炮彈送給敵艦。

  炮身急劇地伸縮,大地猛烈地顫動,敵艦像被雷電擊中,爆出一道道耀目的弧光,冒起沖天的煙柱。你和你周圍的兄弟炮姊妹炮,在金門大門外築起一道由彈片組成的鐵籬笆,成為料羅灣最致命的威脅。

  敵人還炮,困獸往往有十倍的兇悍。

  你的炮右後方,是藥包貯放處,恰巧被一塊彈片打著,陣地上頓時燃燒起熊熊的火焰。

  炮長髮出了疏散令。但炮身還暴露在陣地外面,如不及時轉回隱蔽位置,很可能會遭受敵彈損傷。

  現在的年輕人恐怕很難理解,為什麼你能於十分之一秒甚至百分之一秒,便在保護大炮和保護自己之間做出了抉擇。你把大炮看得比生命和青春更為重要,我猜想,是因為你把破碎的河山重歸於一看得至高無尚。至於你自己將如何,你肯定顧不上思索。

  你是那個時代的戰士,那個時代戰士的思維定式像彈道一樣筆直,奉獻的熱情如衝擊波般強烈。

  你沒有離開炮位,雙手飛速地轉動著方向盤。大火,像狂怒的江浪卷上了護板,撲上了炮身,將你包圍,將你吞沒。不用形容,我想像得出,那種放在火上煎烤的劇痛,我驚訝你竟巋然不動,忍受著,堅持著……只有炮身在徐徐旋轉,向著安全隱蔽的位置旋轉。

  你沖出炮位,已是火人。就地翻滾、撲打,火雖熄滅,周身已大部燒成重傷。眉毛、頭髮被燒焦,幾乎化為灰燼的海魂衫同發黑流血的皮肉粘在一起。你標準男子漢的容貌肯定已被徹底毀壞,你好像並不在意,但你真的連自己年輕美好的生命也不在意麼?

  那時候,你在意的只是戰鬥!敵人仍在發炮,煙塵蔽空彈片呼嘯,你吼叫著跳起來,與戰友一起將大火撲滅,搶先坐在了自己的炮位上。

  副炮長跑過來替換你,你不允,大聲回答:我能行!伴著火炮發射的火光,可以看到你紅腫的雙眼閃閃發亮,一眨不眨緊盯住瞄準器指針。腰杆筆直地挺著,兩隻燒黑了的胳膊緊粘在方向盤上。雙腳堅定地踩著發火板,血水順著大腿往下流,將發火板染成紅色。你的戰友說:那時,你就橡一尊經烈火再造的金剛,顯現出超凡脫俗的虎虎生氣,即使海天傾覆地陷山崩,你也不會挪動半分。

  10分鐘,20分鐘,30分鐘過去了,你整整堅持了40分鐘。當敵炮徹底啞巴時,戰友們才發現,你一頭栽倒在自己的炮位上。戰友們已經認不出你的面容,但認得出你的微笑,你笑得依然是那樣的英俊、灑脫。

  你大概還不知道,三度燒傷面積高達60%而能堅持戰鬥40分鐘,你創造了戰爭史上一項新的吉尼斯。

  醫護人員為你超乎尋常的忍受力意志力而驚歎,想盡一切辦法挽救你的生命。志願輸血者的隊伍排了幾裡長,許多異型獻血者不肯離去仍希望為你做點什麼盡點力。一位老大爺等在醫院門口無論如何要認你做他的第四個兒子,因為他的三個孿生兒子沒有一個夠得上標準的男子漢。一位姑娘來信說只要你樂意她願意終生與你廝守相伴,未來的丈夫只要是好人被燒成啥模樣都沒關係。

  你的傷牽動了四面八方成千上萬人的心,因為你的生命於最後時刻所迸發出的光焰,映照出平凡普通而至偉大崇高的軌跡。

  * * *

  你平靜安詳地去了。但你響亮的名字伴隨南來的季風,傳遍了全中國。

  北京,一所叫做史家胡同小學的學校裡,幾個六年級學生以你的名字成立了一個小組。開始,他們學著地下工作者的樣子,不聲不響地擦教室玻璃,修課桌板凳,照顧孤寡老人,維護交通秩序。後來,「秘密」公開了,孩子們給你的戰友寄去了餅乾、糖果和慰問信,你的連隊給「安業民小組」寄來了一塊落在你生前炮位旁邊的炮彈皮,它能使人浮想聯翩想像出你英勇作戰時的情景。孩子們視其為最珍貴的禮物,用玻璃框框著,掛在少先隊大隊部的牆壁上。一茬又一茬九歲的孩子就是對著這塊炮彈皮舉起小手宣誓,他們沉浸在面對你的幸福榮光中戴上了紅領巾。

  第一批大哥哥大姐姐畢業了,「安業民小組」像接力棒一個畢業班又一個畢業班往下傳,終於傳到了我所在的班。我們以你的名義跑到大華電影院義務掃影廳,到青海餐廳搶著洗碗碟。拉了鉤發了誓的,做好事一定不讓老師、家長和其他同學知道,卻又故意露出破綻,希望老師、家長和其他同學知道,獲得一半句讚揚的話,因此,幹得雖累卻很有幹勁很開心。說也奇怪,你的名義竟有那樣大的魅力,老師只要說一句:安業民叔叔希望我們怎樣做?噪雜的課堂立刻就會變得鴉雀無聲,連最調皮的孩子也會露出專心聽講的神色來。

  你昇華為一個時代的精神化身。

  一個時代的幼小心靈被你薰陶和淨化。

  好難忘,那充滿純真和聖潔的時代。

  * * *

  報紙上登載的,你的葬禮很隆重。

  大首長在你墓地四周種松樹。戰士們列隊持槍向你行軍禮。幾千人向你鞠躬默哀。

  我一直認為這樣的規格,你很夠很夠。

  初次到廈門,我的第一願望不是去逛鼓浪嶼、登雲頂岩,而是去瞻仰你的長眠之所,靜靜地和你——我心目中永遠的英雄——待上一小會兒。

  你的墓地在哪?

  我向一個幹部模樣的中年男子打聽。他的年紀與我相仿,應該是知道的。他卻露出詫異之色:安業民?不認識!我正待解釋,他已轉身而去。

  問一隊紅領巾。電視裡,老師不是常領著他們到烈士墓地舉行隊會嘛?一位「二道杠」頗有禮貌地回答:對不起,叔叔,我們不曉得。

  問一個穿軍裝的小夥。他總不至於忘記自己的前輩和戰友吧!年輕的上等兵向我敬禮:俺連長、指導員沒跟俺說起過呀。

  我真有點忿忿不平了。其他地方可以忘記你的名字,但福建不能夠,廈門不能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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