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軍事·軍旅 > 8.23炮擊金門 | 上頁 下頁
七二


  岸上派高速炮艇尋找營救我們,我知道。國民黨的美制艦同我們的蘇
  制艦機器聲完全不一樣,一聽馬達響,便知道是自己的船出來了。可惜,
  營救艇沒有想到175已經沉了,他判斷是迷航,所以只注意打開雷達找船,
  不注意找落水的人。他媽的本來離我們很近,眼看著它呼嚕呼嚕兜圈子回
  去了,氣得夠嗆。但不管咋樣,又有了一些希望吧,總想著他可能還會再
  來找。我體會,人在險境中,絕對不能沒有希望,希望就是動力就是精神
  支柱啊。

  25日天亮,希望好像又多了一些,我和周方順、季德山、趙慶福、尤
  志民又遊到了一起,而且遠遠能夠望到大陸海岸線了,互相鼓勵一下,情
  緒好了一點。人在大海裡,真是滄海一葉,你會覺得自然的力量是那般強
  大,而你自己卻沒有一點能力,純粹廢物一個。實際上,掉進汪洋大海,
  「游」,沒有任何意義,還白白損耗體力,只能「漂」。漲潮時,你會發
  現離大陸越來越近,頓時幹勁倍增,總想快些游過去,游著遊著,你會發
  現怎麼離大陸又越來越遠啦?後來才明白,龍王爺又改落潮了,落潮的
  時候腦子裡只有一個想法,哎,如果身上裝一個錨就好了,現在把錨放下
  去固定在一個點上,漲潮時再收錨接著向岸邊漂。現在回憶,困境中的幻
  想可能是一種還沒有絕望的表現吧。

  待到25日太陽落山,天完全黑下來,人一下子就徹底絕望了,明白沒
  有多少活的可能了。八月天的海水,已是冰冰涼的,加上一整天未進食,
  又冷又餓,全身整個麻木了,四肢是不是還屬￿自己好像都覺不到了。尤
  志民本來胃病就很嚴重,哪經得住這麼折騰,他一陣哼哼一陣慘叫,那聲
  音我一輩子都忘不了,那是人在垂死掙扎狀態中才會發出的聲音,聽了難
  受得不行。我們慢慢攏過去,輪流解開救生衣抱緊他給他暖胃,其實也就
  是一個安慰吧,每個人這會兒都成了「冷血動物」啦,哪裡還有熱乎氣呀。
  我記得尤志民最後說出的話是他存了二百幾十元錢,二百元給他媽,剩下
  的交團費。以後怎麼跟他分開的一點印象也沒有了;我們都筋疲力盡,進
  入了半昏迷狀態。

  我估計,要是再不遇救,三幾個小時之後,肯定就淹死了。你問人在
  快死的時候想到什麼?開始感到恐懼、懊喪,後來什麼想法都沒有了,家
  裡人一個都沒想到過,另外,什麼活著回來繼續為黨為祖國做貢獻呀,壓
  根就沒想過。可能還剩下一點模模糊糊的求生欲,主動的死仍不值得,管
  球呢,隨它漂吧。那時候,頭腦一會兒空白一會兒清楚,我還記得叫一個
  浪頭拍醒了,覺到救生衣裡滑溜溜的,下意識去抓,抓到了一條小魚,我
  很想擰下它的頭來,吃了它,後來又想,吃它有什麼用,也是一條可憐的
  小生命,一撒手,把它放走了。我是共產黨員,無神論者,可直到今天都
  有個迷信的想法:本來八月,是鯊魚的發情期,調皮的季節,最愛攻擊人
  啦,我沒碰上鯊魚,是不是發慈悲救了小魚一命的緣故?現在,我也基本
  上不吃魚,尤其是海魚。它們不吃你,你幹嘛要去吃它們!

  人在奄奄一息的狀況裡,哪還有力氣去胡思亂想呀。後來看一些小說、
  雜誌,說英雄人物在最後關頭一會兒想到人民一會兒想起黨的,還不都是
  作者拔高亂編的,胡扯蛋嘛!可你說啥也沒想吧,党多年來的培養教育還
  是起作用的。大概到了後半夜了,我昏昏睡睡聽見有人說話。一個說:
  「哎,看到了一個死的。」另一個說:「死的也給撈上來。」過一會兒,
  就覺得有人捅巴捅巴我。我睜開眼,一看不認識,馬上意識到可能是敵人
  來抓我了,就叫:「我不上去,我不上去!」可見,寧死也決不當俘虜,
  這個觀念在頭腦中紮根很深的。後來,硬被漁民拽到小船上去了。

  上了漁船,我和周方順、趙慶福、季德山警惕性仍然蠻高的,由於語
  言不通,這些人到底是不是大陸漁民還不敢完全相信。我們悄悄商量,如
  果是國民黨特務,情況不妙,咱們都馬上跳海。我們在大海裡已整整泡了
  三十六、七個小時了,肚子裡灌飽了苦水,渾身的皮都泡脫了一層,躺在
  船板上冷得發抖動彈不得,但仍有那麼一股子氣,寧願二次回到大海去,
  死也不上他們那裡去。現在回想,當時雖算不上什麼英勇壯舉吧,對黨赤
  膽忠心那是沒說的。

  今年(1994),美、英、法張張揚揚舉行了諾曼底登陸五十周年紀念活動,向盟軍烈士墓敬獻了鮮花。是否可以說,毛澤東所言「戰爭有正義與非正義之分」的論斷並末過時,為正義流血永遠不朽?

  雖然今天中國人謀求統一已不再倡言戰爭,但誰也不能否認,歷史上,凡謀求統一的戰爭均為正義,為統一而流淌的鮮血不會枉流,永遠不朽。

  因此,我有一個相當冒昧的建議,在百部優秀愛國主義影片之後再加一個第101部——《海鷹》 。「海鷹」那神勇矯健的形象有理由亦有資格為人們所深深銘記。

  我承認,在青島聽到的委婉的牢騷曾觸動了我。但我的建議絕非僅僅為了平息那些可以理解值得同情的牢騷。

  開始,各級都準備大大宣揚我們175的,海軍也考慮給175授「英雄艇」
  榮譽稱號。後來聽說,有三個被國民黨逮過去了,一個姓陳的電信兵,一
  個魚雷兵於德和,一個輪機兵楊永金,被俘了,可能向敵人供了什麼,於
  是,175只能甘當無名英雄了。

  死了四個。艇長徐鳳鳴,魚雷業務長尤志民,雷達副業務長朱××,
  雷達兵邱玉煌。聽說邱玉煌是游到了金門又往回游,被敵人的機槍打死的。
  犧牲的幾個人裡,我對徐鳳鳴印象、感情更深一些。我跟他共事兩年
  多,他年紀不大,二十五、六歲,東北人那種耿直乾脆的特點,人挺實,
  實幹精神很可以,張張羅羅很能講,和大家打成一片也不錯,思想作風很
  正,服從命令堅決,就是性子急,有時脾氣挺大,講領導方法藝術好像一
  般。打仗那年,他剛成的親。七十年代,聽說他的沒見過父親的兒子找到
  部隊要求參軍,當沒當成我不清楚,沒見到人。

  我們活著回來的五個人,當時都記了一等功。就是一個喜報。我寄回
  家,事後也不知弄到哪裡去了,可能糊了牆了。

  我在部隊的最後職務是支隊政治部副主任,正團職。周方順轉業在寧
  波,季德山在山東菏澤,趙慶福在家鄉體委工作,黃忠義在溫州。前幾年
  我出差到溫州見過黃,一塊泡過海水的戰友,見面特別親熱。幾個人裡邊,
  季德山的境況最差,今年4月,我從山東農民報上看到一條消息,報道菏
  澤地方政府給季德山解決了吃商品糧的問題,他晚年的生活,總算有了一
  點保障吧。

  過去的事,我實在不願嘮叨。現在九十年代的形勢可不是1958年了。
  我們這些人,擺那個光榮歷史幹啥。我們還不錯,還沒掉胳膊斷腿的,斷
  了又怎麼樣?想想過去,對得起黨、對得起國家,也對得起老婆孩子,不
  虧良心,問心無愧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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