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軍事·軍旅 > 8.23炮擊金門 | 上頁 下頁


  到了第四條線,書還是要書,也只剩下秉實照錄的份了。吳三桂在山海關降清,幾百年的唾沫能把他淹死幾個來回,以後再叛清也沒有人賞他一個「好」字。鄭芝龍在福建降清,罵聲也有,卻像細雨和風。鄭成功的孫子鄭克塽在臺灣降清,歷史甚至為他唱起了讚歌:識時務者為俊傑。可見,中國人不認別的,就認中央和正統。新的中央,即便是少數民族取得中央統治地位,並突破長江天塹,大舉南進,抵抗便越來越失去原來意義,任何昨天還冠冕堂皇不可動搖的理由都沒用,祭起「恢復漢室」的旗幟也白搭。中華民族的傳統,歷來是族爭引起戰爭,戰爭決出正統,正統主導統一,統一高於族爭的。漢人占絕大多數的所有中國人,最終都將臣服于能夠用傳統文化和正統政制統一國土的力量。

  統一神聖。統一萬歲。

  所以,鄭成功的征戰生涯如僅限於在福廈抗清,歷史給他打分大概不會高。

  清軍環攻日緊,廈門形勢窮蹙,鄭成功不得不考慮尋找一處退路了,於是,他始把目光南移,聚焦于讓他父親發跡騰達的海島。

  部眾大多反對,認為征台無前途。南明遺臣張煌言甚至贈詩勸諫:「寄語避秦島上客,衣冠黃綺總堪憂。」鄭成功再三籌思,決心下定:「本藩矢志恢復,切念中興,恐孤島之難居,故冒波濤,欲辟不服之區,暫寄軍旅,養晦待時,非為貪戀海外,苟延安樂。」十分明顯,字裡行間,首先想到的並非「收復」,而是解釋為何兵鋒不向西北而向東南。還需把「退」說成「進」,以穩定軍心。這很有點類似以後的蔣委員長經常宣佈的「轉進」。

  1661年4月21日午刻,風恬浪靜,日麗天清,鄭成功以四百艨艟,載二萬五千兵,皆衣金龍甲,軍威甚盛,艦隊首尾長十裡,浩浩蕩蕩向臺灣進發。歷經八個月苦戰,1662年2月,三十八歲的鄭成功收復了被紅毛春侵佔了三十八年的臺灣。

  當大限將至的鄭成功從荷蘭駐臺灣長官揆一手中接過降表時,他大概沒有想到,臨終前的這一筆,已足千古,歷史並不在乎他征台的原始動機和原因,歷史只記得是他鄭成功第一個從西洋鬼子手中為國人拿回了一方寶地。為此,他確立了自己並不遜色于秦皇漢武、唐宗宋祖的民族大英雄地位。

  這一筆,亦是廈門的驕傲。

  * * *

  廈門的象徵除了白鷺還有「市樹」鳳凰木和「市花」三角梅。我頗不以為然,認為:如同中國的象徵應是長江黃河或許再加上五嶽長城,而不能夠是茶葉瓷器或熊貓金絲猴一樣,廈門的象徵也應是有點精神有點氣魄能讓人闔眸沉思並能給人以力量的什麼。

  1985年,二度進廈門,一眼便望到了我的期待。

  鼓浪嶼。複鼎岩。突兀聳立起了身高15.7米,斧鑿刀削的花崗石鄭成功像。他一手撐扶佩劍,一手背於腰際,堅盔厚甲,倚山面海,身後一襲披風臨風飄拂,如大鵬展翅,傲傲然威威乎于藍天之下,碧海之上,巨石之中。他神色沉凝,目光犀銳,用一種似能穿透數百年世事變遷的洞察力,注視著人來人往帆檣如織、他曾經建功立業留芳後世的海峽。

  我的第一感覺:廈門找到了感覺。

  我長久仰視眼前的偉石。三百年前的鄭成功就是這個樣子麼?

  不可能有照片以資對照,但清初的一幅畫像應該更接近歷史的真實。鄭成功並非方臉闊額、美髯鳳目、老成持重的長者,而是無鬢無須,娃娃臉上略帶幾分稚嫩嘻嗔的年輕後生。最有意思的是,他頭上無冠無盔,鬈曲的長髮散落披肩,如果讓他脫去征衣,並把手中的寶劍換成麥克風,恐怕不像將軍,更像當今馳騁娛樂場所的紅歌星。我猜,那時福建沿海門戶已開,外國商船進出頻繁,「老外」盈街串巷,他的髮式大概融入了歐風歐雨,同時,也是對滿清後腦勺上懸掛的「豬尾巴」的一種抗拒方式吧。

  實實在在,鄭成功樹起「忠孝伯招討大將軍罪臣國姓」的大旗,誓師抗清時,不過才二十三歲;征台三十七歲;卒,三十九歲。絕對的一個少帥。

  複鼎岩上的他是現代中國人感情上理念上意志上的他,他早已成為中國人捍衛國土維護統一的象徵。

  他,應該也必須就是複鼎岩上的這個樣子。

  * * *

  鄭成功征台,嚴格講,只是中國人收復了臺灣,而並非中國收復了臺灣。已經坐上故宮太和殿金鑾寶座的清朝皇帝對這個滋事東南的鄭氏東甯王朝十分頭痛,於是,一代明主康熙大帝想到了施琅這個人。

  施琅是與鄭成功一道從廈門走出來的傑出人物。1650年,當鄭成功偕施琅等九十余好友同道會于烈嶼(小金門),誓言效忠明室、並定盟恢復時,他無論如何不會想到在自己身邊站立的施某人,正是日後鄭氏家族的掘墓人。

  鄭、施反目純系小事:施的部下犯罪,逃至鄭處。施將罪犯引渡回營,違約立刻砍頭。因此開罪了國姓爺。鄭下令抓施。施驚逃。鄭遂殺施父、弟以洩憤。施降清,必滅鄭氏而後快。

  1681年,康熙帝啟用已在京都冷凍了十四年的施琅,派他去廈門造船練兵。1683年,施親率二萬兵士及三百戰船征台,以「三疊浪」、「五梅花」陣大敗東寧水師。見勢已去,鄭克塽只得修降表,交敕印,剃髮列隊,像當年荷蘭人恭迎乃祖鄭成功一樣迎候勝利者施琅進駐臺灣。

  施琅二次征台,其對於中國版圖的意義實在不讓鄭成功。拋去二人間家仇私怨不談,無鄭開拓於前,豈有施跟進於後?倒過來,若無施的「一統江山」,鄭的「驅荷收復」也將變得無甚意義。誰也不要埋怨,兩個人實實在在是綁在一起的,臺灣直至現在仍姓「中」,稱量功勞,有你的一半也有他的一半。

  我常大惑,廈門為何只有鄭像而無施像?大概鄭是第一,施是第二;鄭打的是西洋鬼子,施打的是自己同胞;鄭終生不貳,施背主背漢背明。兩人確有差異的緣故吧。但歷史從未貶過施也是真的,至今在臺灣和閩南一帶諸多香火旺盛的施琅廟便是明證:在中國人的頭腦裡,統一,永遠高於一切;完成統一之人,永遠值得景仰。我妄議,有朝一日,廈門若為施琅塑像,選址確是頗費腦筋的事情。讓他們離得太近似不妥。這一個曾殺了另一個的老爸,另一個則把已死了二十年的這一個從墳墓裡拖出來鞭屍。廈門太小,難共戴天。但讓我說,還是要讓他們兩個站在能夠互相看見的地方才好。如今臺灣同胞蜂擁而至,爭相在廈門投資辦廠,三百年前的古人難道就不能「相逢一笑泯恩仇」?

  已經開始現代化的廈門應有這樣的大氣魄!

  * * *

  在廈門,游胡裡山炮台,一位朋友拍著光緒年間製造的59噸大炮對我說:你們文人琢磨歷史太吃力,其實,發生在廈門的戰爭一句話就能講清楚:炮口朝東南大海一方的總歸是正義有理的。

  朋友說對了一半。正義的不見得天助,有理的不一定贏理,因為冗長沉重的歲月中,廈門面對的基本是一個毫無道義蠻不講理的世界。

  1841年8月,在虎門未能從林則徐手上討到便宜的英國艦隊折頭東駛,轉攻防禦薄弱的廈門。這是一支由三十六艘艦隻,二百六十門火炮和三千六百官兵組成的強大艦隊,從血紅的黎明戰至血紅的黃昏,二萬四千發炮彈落在彈丸小島鼓浪嶼,然後佔領者們踏著千余清軍士兵的屍體,把在全世界任何角落都能看到的米字旗插上了日光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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