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塵(26)_尼爾·蓋曼

二六

　　兩頭山羊用鼻子噴氣，咀嚼輕便馬車旁的草葉，不安地遠望著繩子拴住的拉篷車騾子。“很好的山羊。”醜老太婆說。魔法女王點點頭，端莊地微微一笑。手鐲般繞在她手腕上的深紅色小蛇，在火光照耀下閃閃發光。

　　醜老太婆繼續說道：“欸，我親愛的，我的昏花老眼已經不比從前了，不過我應該沒看錯，那兩個好傢伙裡，有一個出生時是用兩隻腳走路，不是四隻腳喔？”

　　“這種事時有耳聞。”魔法女王承認道，“比方說，你那只絢麗奪目的鳥兒。”

　　“大約二十年前，那只鳥把我庫存的一項珍品拿去送人，給了一個什麼也不是的廢物。後來她帶給我的麻煩簡直是無法想像。所以這些日子以來，除了有事要做，或是要照顧花鋪外，她都只是鳥兒。要是我能找到一個又好又壯的僕人，不怕一點點辛苦的工作，到時就會讓她永遠當鳥兒了。”

　　鳥兒在棲木上發出悲傷的鳴叫。

　　“人們叫我施美樂夫人。”醜老太婆說。

　　（當你還是黃毛丫頭時，人們叫你死水莎樂，）魔法女王心想，但沒有說出口。她反而說道：“你可以叫我魔望奈。”她仔細想想，這簡直像在惡作劇（因為“魔望奈”的意思是“海浪”，而她真正的名字早已被冰冷的海水淹沒而遺失了）。

　　施美樂夫人站起來，鑽進篷車，拿出兩個彩繪的木碗、兩把木柄餐刀和一小罐曬乾磨碎的綠色香料粉末。“我本來要用新鮮葉子當盤子，用手指拿東西吃。”她一面說，一面把碗遞給穿猩紅長袍的女士。碗上彩繪了一株向日葵，卻被一層污垢覆蓋住了。“但是我想，噢，我哪裡會經常有這麼好的同伴？所以一定要用最好的。你要頭還是尾？”

　　“你來選吧。”她的客人說。

　　“哪，頭給你，還有美味多汁的眼睛跟腦，醉脆的耳朵。我吃大腿，只有乾巴巴的肉可以啃。”她說話時，唾沫一直噴到火堆上；她拿著兩把刀，用刀的速度快得只看到刀鋒微微一閃，就已經把兔子切開，把肉從骨架上剔下來了。她把肉均分成兩份，放到碗裡。她把那罐香料遞給客人。“親愛的，我沒有鹽，不過你要是灑一點這個東西，也會有同樣的作用。一點點羅勒、一點點高山百里香──是我獨創的秘方。”

　　魔法女王接過自己那份烤野兔和刀子，灑了一點香料在食物上。她用刀尖叉了一小塊，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她的東道主卻玩弄著自己那份食物，挑剔地用嘴吹氣，香脆的棕色烤肉上冒出騰騰熱氣。

　　“味道如何？”老太婆問道。

　　“真是太可口了。”她的客人真心誠意地說。

　　“是香料讓它那麼好吃的。”醜老太婆解釋。

　　“我嘗得出羅勒和百里香，”客人說，“但還有一種味道，我覺得很難形容。”

　　“啊。”施美樂夫人說。她咬下一小片肉。

　　“這一定是最不常見的味道。”

　　“一點也沒錯。那種草藥只有在加拉蒙才長得起來，在一座大湖中央的小島上。它跟所有的肉類和魚類都是絕配，味道讓我想起茴香葉，還有一點點肉蔻的微香。這藥草的花朵是最吸引人的柳橙色澤。它對傷風和瘧疾都有幫助，此外，還有一點溫和的催眠效果，珍奇的特性讓吃下的人在數小時內只能說實話。”

　　猩紅長袍女士的木碗掉到地上。“地獄邊緣草？”她說，“你居然敢讓我吃地獄邊緣草。”

　　“那只是偽裝而已，親愛的。”老太婆開心地咯咯笑道，“那麼，告訴我吧，魔望奈夫人──如果這是你的名字，你要駕著你那漂亮的輕便馬車去哪裡？為什麼你這麼像我以前認識的一個人？施美樂夫人不論什麼事或什麼人都不會忘記的。”

　　“我在尋找星星的旅途中，”魔法女王說道，“那顆星掉在腹山另一邊的大樹林裡。等我找到她，趁著她還活著、心臟還屬於她的時候，我會用我最喜歡的刀子剜下她的心臟。因為活的星星心臟是最至高無上的藥，能對抗一切年齡與時間陷阱。我的妹妹都在等我回去。”

　　施美樂夫人自個兒咯咯大笑得前仰後合，瘦骨嶙峋的手指緊緊抓住兩旁。“星星的心臟，是嗎？嘿！嘿！對我可是多麼有用的寶物啊！我要儘量多吃，我的青春就會回來了，我的頭髮會從灰色變回金色，乳房也會膨脹柔軟，變得堅挺高聳。然後我要把剩下的心臟都拿到石牆鎮的大市集去賣，嘿！”

　　“你不會做這種事的。”她的客人十分沉靜地說。

　　“不會？親愛的，你是我的客人。你發過誓。你吃了我的食物。根據我們姊妹盟約的律法，你沒有辦法做什麼事來傷害我。”

　　“喔，我可以做太多事來傷害你了，死水莎樂，但我只想指出，吃了地獄邊緣草的人在接下來幾小時只能說實話；還有一件事……”她說話時，遙遠的燈光在她的字句間閃爍，森林寂靜無聲，彷佛每棵樹上的每片葉子都在專心一意聽她講話。“我這麼說吧：你竊取了不應得的知識，卻不會給你帶來好處。因為你將看不見、察覺不到、摸不著、嘗不到、找不到那顆星星，甚至殺害不了它。就算有人把它的心臟剜出來給你，你也不會知道，永遠不曉得手上有什麼東西。這就是我要說的話，而我說的都是真的。你順便知道一下這件事：我根據姊妹盟約的協定發過誓，說我不會傷害你。如果我沒有發過這個誓，我會因為你對我的侮辱，把你變成黑甲蟲，一根一根扯掉你的腿，把你留給眼尖的鳥兒。”

　　施美樂夫人懼怕得雙目圓睜，越過火堆上的熊熊火焰，凝視她的客人。“你是誰？”她說。

　　“你以前認識我的時候，”穿猩紅長袍的女人說，“我跟我的妹妹在卡爾納迪恩滅亡前，一起統治那裡。”

　　“是你？可是你已經死了，死了好久了。”

　　“人們很久以前就說莉莉姆死了，但他們一直在說謊。據說某顆特別的橡實會長出特別的橡樹，砍下它做成的嬰兒床裡，會睡著一個長大後要殺死我的小寶寶。但松鼠還沒找到那顆橡實。”

　　她說話的時候，銀色的光芒在火焰間搖曳閃爍。

　　“所以就是你了。你恢復青春了。”施美樂夫人歎了一口氣，“那麼，我也能恢復年輕。”

　　穿猩紅長袍的女士站了起來，把有她那份食物的碗放到火裡。“你什麼也別想，”她說，“聽見了沒有？等我一離開，你就會忘記你曾經見過我。你會忘記這一切，包括我的詛咒，儘管一想到我的詛咒，還是會使你心煩意亂、躁動易怒，就像早已鋸掉的手腳上的皮癬，仍然會讓你發癢一樣。希望你以後對待客人能更體貼、更有敬意才好。”

　　那時，木碗忽地爆出火苗，巨大的火焰燒焦了離她們頭頂上有一段距離的橡樹樹葉。施美樂夫人用棍子把燒黑的木碗從火堆裡拾起來，放在長長的草叢裡用力踩踏。“我是著了什麼道，把碗掉進火堆裡？”她大聲喊叫，“看哪，我這麼好的一把刀子都燒焦弄壞了。我到底在想什麼呀！”

　　毫無答案。道路的遠處傳來某種東西有節奏的敲擊，像是山羊的蹄腳在夜晚快速奔跑。施美樂夫人搖搖頭，彷佛想清掉腦袋裡的灰塵和蜘蛛網。“我年紀大了。”她對坐在駕駛座旁木杆上的五彩鳥兒說道。每一件事，它都看到了，也不會忘記。“老嘍。實在是無能為力呀。”鳥兒不太自在地在木杆上移動位置。

　　一隻松鼠尋尋覓覓，略為躊躇地走近火光。它拾起一顆橡實，用手一般的前爪舉了一會兒，彷佛在祈禱。然後它跑掉了──去把橡實埋起來，從此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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