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有鄉(76)_尼爾·蓋曼

七六

　　§第二十章

　　世界迅速變暗。一聲低沉怒吼擠進理查的腦海，仿佛上千頭狂怒的野獸齊聲咆哮。他在黑暗中眨眨眼，手裡緊攥提包，心想提前把匕首收好是不是個愚蠢的決定。有幾個人在黑暗中同他擦肩而過。理查緊走兩步，前方出現一道樓梯。他爬了上去，與此同時，整個世界具象成形，顯露在他眼前。

　　那怒吼聲是城市交通的喧囂，他從特拉法加廣場的一條地下通道走了出來。天空中萬里無雲，只有一片純粹的蔚藍，好似沒有信號的電視機螢幕。

　　這是個溫暖怡人的十月天，此刻大概上午十點來鐘。他站在廣場，手裡拿著提包，面朝太陽眨了眨眼。黑色計程車、紅色公車和五顏六色的轎車在廣場周圍呼嘯而過，觀光客們抛灑著大把鳥食，投喂成群結隊的圓胖肥鴿，在納爾遜將軍紀念柱和周圍的巨獅雕像前拍照留念。他穿過廣場，很想趕快搞清別人能否看到自己。日本遊客們對他視而不見。理查試著跟一名漂亮的金髮女郎搭話，對方笑著搖了搖頭，說了幾句陌生的語言。理查心想這可能是義大利語，但其實是芬蘭語。

　　有個看不出性別的小孩站在廣場中間，眼睛盯著鴿群，嘴裡吃著巧克力棒。理查蹲在小孩身邊。“嗨，你好啊，小傢伙。”他打了聲招呼。小孩聚精會神地嘬著巧克力棒，似乎根本沒把理查當成另一個人類。“你好。”理查又說了一次，絕望情緒隱隱爬進他的腔調，“你能看見我嗎？小傢伙，你好！”兩顆小眼睛從沾滿巧克力的面容上瞪視著他，下唇也開始微微顫抖。小孩子轉身就跑，一把抱住旁邊一位成年女性的雙腿，然後哭叫著說：“媽咪，這個人騷擾我。他在騷擾我。”

　　小孩的母親轉向理查，臉色陰晴不定，甚是駭人。“你在搞什麼鬼，”她喝問道，“騷擾我的萊斯利？你這種人就該進監獄。”

　　理查露出微笑。你就算用板磚狠敲他的後腦勺，也沒法把這種燦爛歡悅的笑容從他臉上抹去。“真是十二萬分的抱歉。”他嘴咧得老大，活像個常常傻笑的白癡。理查抓起運動包，大步跑過特拉法加廣場。受到驚嚇的鴿子紛紛飛向天空。

　　他從錢包裡拿出提款卡，塞進自動取款機。機器確認了他的四位安全碼，建議他要妥善保管密碼，不要洩露給任何人，然後問他需要什麼服務。理查要求取錢，機器吐出大量現金。他高興地把拳頭一揮，隨即又不好意思地裝成在叫計程車。

　　一輛計程車在他面前停下。它停下了！是為他！理查鑽進車子，坐在後座，笑得容光煥發。他要司機把自己送到辦公室去。司機指出走路過去估計更快，理查笑得更加開心了，直說自己才不在乎。車子上路後，他要求——準確地說是懇求——司機幫他個忙，對市內交通問題，打擊犯罪的最佳途徑，以及最近的熱門政治話題發表看法。計程車司機指責理查拿他尋開心，在此後五分鐘的車程中都悶不作聲。但理查並不在乎，還給了司機多到離譜的小費，然後轉身走進辦公樓。

　　他走進大樓後，笑容漸漸從臉上消失，每走一步，心中就更加焦躁，更加不安。如果他還是沒有工作怎麼辦？就算滿臉巧克力的小孩和計程車司機能看見他，但萬一厄運臨頭，他在同事眼中還是個透明人，那該如何是好？

　　保安菲吉斯先生手裡的《太陽報》中夾著一份色情刊物《放浪小妖精》。“早上好，梅休先生。”他抬起頭冷淡地說。這句話並非表示歡迎的“早上好”，而是那種根本不在乎對方是死是活的“早上好”，甚至可以說，也不在乎現在是不是早上。

　　“菲吉斯！”理查高興地叫道，“早上好，菲吉斯先生。你真是個出類拔萃的保安！”

　　還不曾有任何人對菲吉斯說過與此沾邊的話，就連他幻想中的赤裸女郎們也沒有。菲吉斯狐疑地盯著理查，直到他走進電梯消失不見，這才繼續欣賞放浪小妖精。他開始懷疑這些少女，無論嘴裡叼沒叼著棒棒糖，都超過三十歲了。

　　理查出了電梯，略顯遲疑地走過回廊。只要我的辦公桌還在，他心想，就萬事大吉。只要我的辦公桌還在，就萬事大吉。理查走進擺滿隔斷的大房間，他在這兒已經幹了三年。人們伏案工作，講著電話，在檔案櫃中翻找資料，啜飲難喝的茶水和更難喝的咖啡。這裡正是他的辦公室。

　　房間中有個靠窗的位置，他的辦公桌原本放在那裡，現在卻被一排灰色檔案櫃和一株絲蘭盆栽佔據。他正要轉身逃跑，忽然有人遞來一塑膠杯茶水。

　　“浪子回頭啦？”加里說道，“給你，拿好。”

　　“嗨，哈裡，”理查說，“我的辦公桌呢？”

　　“這邊走，”加里說，“馬略卡島[35]怎麼樣？”

　　“馬略卡？”

　　“你不是每次都去馬略卡嗎？”加里問道。他們走上通往四層的後樓梯。

　　“這次不是。”理查說。

　　“我正要這麼說呢，”加里說，“沒怎麼曬黑嘛。”

　　“的確，”理查說，“哦，你知道，我需要換換樣。”

　　加里點點頭，抬手指向一扇房門。理查記得這裡一直是存放行政檔和辦公用品的房間。

　　“換換樣？好吧，你的確是改頭換面了。可否允許我頭一個向你道喜啊？”

　　房門上的銘牌寫道：

　　初級合夥人

　　理查·梅休

　　“走運的渾球。”加里親昵地說了一句，便轉身離去。

　　理查走進房間，完全是一頭霧水。這裡再也不是行政檔和辦公用品儲藏室。所有檔和物品都已清空，四壁粉刷成灰、黑、白三色，還重新鋪了地毯。房間中央放了張大辦公桌。他仔細檢查一番，發現的確是給他準備的。巨魔玩偶整整齊齊碼放在一個抽屜裡。理查把它們全拿出來，放在辦公室的各個位置。房間中有扇窗戶，可以俯瞰泰晤士河的泥濘水流和南岸風光。屋裡還擺著一盆大型綠色植物，仿佛蠟做的葉片又寬又大，正是那種看似人造實則天然的盆栽。他那台落滿灰塵的奶白色電腦，已經被更乾淨、更光鮮、體積更小的黑色電腦替代。

　　理查走到窗前，抿著香茶，眺望骯髒的棕色河水。

　　“所有東西都沒問題吧？”他抬起頭來。辦事乾淨俐落、效率極高的總經理助理西爾維婭就站在門口。她看到理查轉過頭，臉上掛出迷人微笑。

　　“啊，是的。聽著，我家裡有點事必須馬上處理……你覺得我下午請半天假會不會有什麼問題……”

　　“請便咯。反正你原本應該明天才來上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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