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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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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風箏寫下的思念 一個會用風箏向你寫出“我想你”的女孩啊,真讓人永遠都忘不了她。 我被大量的工作吞噬,渾然不覺時光流逝。每個星期三,蘇菲會和我一起共度,純友誼式的晚餐,偶爾看場電影,將彼此的孤單抖落在昏暗的電影院裡。呂克每個星期都寫信給她,全是趁他爸爸坐在椅子上、靠著麵包店的牆打瞌睡時,他抽空寫下的隻言片語。蘇菲每次都會把其中提及我的幾行給我看,呂克總是致歉說沒有時間寫信給我,但我知道這是他的方式,好讓我知道他和蘇菲的書信往來。 套房裡很安靜,甚至對我而言太安靜了。我有時會環顧四周,我們三個人曾經在這裡共度了那麼多個夜晚,一起盯著廚房半掩的門,期望呂克從那裡冒出來,端著一盤面或他拿手的焗烤。我曾答應他一件事,也認真地遵循了。每個星期二及星期六,我會上樓探望鄰居,花一小時的時間陪陪她。幾個月後,她向我保證,我已經比她的親生孩子還要瞭解她的人生。探訪有個好處:本來拒絕吃藥的她,在面對我所代表的醫學權威下屈服了。 某個星期一晚上,我因為許下的一個願望得償所願而大大吃了一驚。一回家,我就在樓梯口聞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才打開房門,我就看到呂克穿著圍裙,地上擺了三副餐具。 “啊,對了,我先前忘了把鑰匙還你!不過我可不想待在樓梯口等你回來。我準備了你最愛吃的焗烤通心粉,你可以邊吃邊告訴我你的近況。我知道,有三副餐具,我自作主張地邀請了蘇菲。對了,你能不能幫我看一下廚房,我得去洗個澡,她再過半小時就到了,我卻連換衣服的時間都沒有。” “至少先跟我道聲好吧。”我回答他。 “千萬別打開烤箱!一切就交給你了,我需要差不多五分鐘。你能不能借我一件襯衫?”他邊說邊在我的衣櫥裡亂翻,“咦,藍色這件不錯。你記得麵包店是星期二休息吧?我是趁“公休日”趕過來的。我在火車上狂睡,所以糟得像只蟑螂一樣。不過重回這裡的感覺還真是特別。” “我看到你倒是非常高興。” “啊哈,終於說出口啦,我還想說你會不會說出來呢!還缺一條長褲,你應該有長褲可以借我吧?” 呂克脫下我的浴袍丟在床上,套上他選好的褲子。他在鏡子前梳理頭髮,把一綹掉落在前額的頭髮整理好。 “我應該剪頭髮了,你覺得呢?你知道嗎,我開始掉頭發了,這好像是遺傳造成的。我爸的頭頂已經禿得像專給蚊子降落用的飛機場一樣,我想我的頭頂很快也會繼承到禿出一條飛機跑道。你覺得我這樣如何?”他轉過身來問我。 “你想知道的應該是依‘她’看來如何吧。蘇菲一定會覺得,你穿我的衣服性感極了。” “你在想什麼啊?只不過是因為我很少有機會脫掉圍裙,難得一次盛裝打扮,我很高興,如此而已。” 蘇菲按門鈴,呂克急忙去迎接她。他眼中閃爍的火花,比我們童年時成功惡整到馬格的時候耀眼多了。 蘇菲身穿一件海軍藍毛衣和一件及膝格子裙,都是她當天下午在舊衣店買來的。她問我們對她這身帶點復古風的打扮評價如何。 “超適合你。”呂克回答。 蘇菲似乎對他的評價感到很滿意,因為她完全沒等我回答,就隨著呂克走進廚房。 用餐時,呂克向我們承認,他有時也會懷念當初學生生活的某些時刻,但他立刻澄清說,絕對不是解剖室,也不是醫院的長廊,更不是急診部,而是那些像我們此刻般一起用餐的夜晚。 用過晚餐,我留在家裡,這一次,是呂克到蘇菲家裡過夜。離開前,他承諾春天結束前會再來看我。然而,人生總是常常事與願違。 媽媽在之前的一封信裡宣稱三月初會來看我。為了她的到來,我提前在她最鍾愛的小餐館預訂了位子,還堅持跟上司協調,休了一天的假。星期三早晨,我到車站接媽媽下火車,車廂裡的乘客都走光了,媽媽卻不在旅客群當中。突然,呂克出現在月臺上,他一件行李都沒帶,僵直地站在我對面。從他泫然欲泣的表情中,我立刻明白世界已經崩潰,一切再也和之前不一樣了。 呂克慢慢走近,我真希望他永遠不要走到我面前,不要說出他準備好要說的話。 一波人潮將我包圍,是一群要朝車站大門前進的旅客。我真希望成為他們其中的一員,在我的世界瞬間停擺的此刻,還能覺得地球可以繼續轉動,仿佛什麼事都不曾發生。 呂克說:“兄弟,你媽媽過世了。”我頓時感到一把利刃狠狠割裂了我的五臟六腑。當嗚咽將我攫獲,呂克把我擁進懷裡,我至今仍然記得,我當時在月臺上迸出一聲嘶吼,一聲打從童稚深處呐喊而出的嚎叫。呂克緊緊抱住我,不讓我倒臥在地,他低聲對我說:“叫吧,盡情叫吧,我就在這裡,老友。” 我再也不能看到你,再也不能聽到你叫我的名字,就像從前每天早上你所做的那樣。我再也嗅不到你衣服上適合你的香味,再也不能與你分享我的快樂與憂傷。我們再也不能互相傾訴,你再也無法整理插在客廳大花瓶中的含羞草,那是我一月底為你摘來的。你再也不會戴夏天的草帽,不能披秋天第一波寒流來襲時你披在肩上的喀什米爾披肩。你再也不會在十二月的雪覆蓋花園時點燃壁爐。你在春天還未來臨前離去,毫無預警地拋下我。在月臺上得知你已不在時,我感覺到一生中前所未有的孤單。 “我媽媽今天死了。”這句話,我重複了上百遍,卻不論說了幾百次都無法相信。在她離世當天缺席的遺憾,我永遠都無法擺脫。 在火車站的月臺上,呂克向我說明了事發經過。他先前向我媽媽提議,要到家裡接她,送她去坐火車,所以是他發現媽媽冷冰冰地倒臥在門前。呂克雖然呼救,但為時已晚,她在前一晚就已辭世。她很可能是在出去關百葉窗時昏倒,因心臟停止跳動而驟逝。媽媽躺在花園的土地上度過了最後一夜,瞪大了眼睛看著天上的星星。 我們一起坐上火車回去。呂克靜靜地看著我,我則望著窗外飛逝的景色,想著媽媽曾經多少次坐車來看我時,欣賞過同樣的風景。我甚至忘了取消之前在她最喜歡的小餐館的訂位。 她在殯儀館等著我。媽媽真是體貼得令人難以置信。葬儀社的負責人告訴我,她早已打點好了一切。她躺在棺木裡等著我,膚色蒼白,綻放著一絲安心的微笑,這是媽媽的方式,用來告訴我一切都會順利度過,而她一直看顧著我,就像當初開學第一天那樣。我把唇印在她的臉頰上,獻給媽媽最後一吻,就像童年的幕布永遠落下。我整夜都在為媽媽守靈,如同她曾經守護著我度過了無數個夜晚。 青少年時期,我們總夢想著離開父母的一天,而改天,卻換成父母離開我們了。於是我們就只能夢想著,能否有一時片刻,重新變回寄居父母屋簷下的孩子,能抱抱他們,不害羞地告訴他們,我們愛他們,為了讓自己安心而緊緊依偎在他們身邊。 神甫在媽媽的墓前主持彌撒。我聽著他講道,他說人們從來不會失去雙親,即使過世後,他們還是與你們同在。那些對你們懷有感情,並且把全部的愛都奉獻給你們,好讓你們替他們活下去的人,會永遠活在你們的心中,不會消失。 牧師說得固然有理,但一想到世上已經再也沒有他們的呼吸之地,你將再也聽不到他們的聲音,而童年老屋的百葉窗將會永遠合上,你就會陷入連上帝也無法感受的孤寂裡。 我從未停止思念媽媽,她存在於我生命裡的每一刻。看到一部電影,會想到她可能會喜歡,聽到一首歌曲,會想到她會哼唱。而風和日麗的日子裡,聞到一個女人路過時,空氣裡飄來的香味,也會讓我想到她;我甚至偶爾還會低聲跟她說話。牧師說得有理,不論信奉上帝與否,一位母親絕不會全然死去,她會永垂不朽,在她愛過的孩子心中。我希望有朝一日換我養育孩子時,也能在孩子心中贏得永恆的地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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