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幻想小說 > 偷影子的人 | 上頁 下頁 |
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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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學業阻止我倆建立真正的關係,”她說,雙唇顫抖著,“時間只是個藉口,真正的原因,在於你不夠信任我。” “也許這正是信任度的問題,否則的話,你應該相信我說的。”我回答。 蘇菲走了。我頓了好幾秒,直到聽到內心一個小小的聲音在呐喊著我是白癡。於是我狂奔,追在她身後,一把抓住她。 “我只是比較幸運,就這樣。我問對了問題,我向他吐露自己的童年,問他是否失去過一個朋友,我讓他談論他的父母,從中引導出那只公兔的故事。總之,差別就在談話的方式……這只是運氣問題,我完全沒有從中感受到光榮。你為什麼要執著在這一點的重要性上,他正逐漸康復,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嗎?” “我在這小子的床邊陪了無數小時,從來沒聽到他發出一絲聲音。而你,你竟然想讓我相信,你在幾分鐘內就能成功地讓他對你述說人生?” 我從未見過蘇菲這麼生氣。 我將她擁入懷中,而我沒有留意的是,這個動作讓我的影子交疊上了她的。 “我根本沒有天分,我什麼都做不好,教授們不斷向我重複這一點。我既不是爸爸夢想中的女兒(不,應該說不是他想要的‘兒子’),又不夠漂亮,身材太乾癟(或太胖,針對不同年齡層的標準而異),算是好學生但離優秀的標準很遠……我從來不曾記得從爸爸口裡聽過一句讚美,在他眼中,我從頭到腳沒有一個地方是美好的。” 蘇菲的影子喃喃向我訴說著秘密,讓我覺得和她更親密。我握住她的手。 “跟我來,我要和你分享一個秘密。” 蘇菲任由我把她帶到白楊樹旁,我們雙雙躺在草地上。在搖曳的樹影下,氣溫微微偏涼。 “我爸爸在一個週六早上離開家,那天我正從學校做完勞動服務回家,因為開學第一個星期就被老師處罰。爸爸在廚房等我,告訴我他要走了。整段童年裡,我都在責備自己,因為我沒有成為一個夠好的兒子、一個讓爸爸願意為我留在家裡的兒子,我花了無數個無眠的夜,搜腸刮肚找出所有我可能犯過的錯,想從其中找出我究竟是哪裡讓爸爸失望。我不停告訴自己,如果我是個優秀的孩子、一個能讓爸爸驕傲的孩子,或許他就不會離開我了。我知道他愛上我媽媽以外的女人,但我必須為他在家中缺席扛下責任,因為痛楚是對抗害怕遺忘他的臉孔的唯一方式,也是讓我記得他存在過的唯一方式,更是讓我覺得,我和班上的同學一樣,知道自己曾經有過爸爸。” “為什麼你現在告訴我這一切?” “你希望我們能互相信任,不是嗎?這種一遇到情況失控就恐慌、一覺得失敗就孤立自己的方式……我現在告訴你這些,是因為不是只有言語能讓人聽懂他人無法說出口的話。你的小病人極度孤獨,再放任他日漸衰弱下去,他會變成自己的影子。正是他的悲傷,指引我走進他的心房。” 蘇菲垂下目光。 “我跟我爸爸之間總是有些衝突。”她坦言。 我沒有回答,蘇菲抬起頭看著我,我們沉默了片刻。我聽著頭上的鶯啼,仿佛唱出對我的責備,怪我沒有把該坦白的話說完,於是我鼓起勇氣:“我多麼想跟我爸爸建立關係,即使會有衝突摩擦。然而不能因為一個要求過高的爸爸而不懂得何謂幸福,女兒就該和他走上同樣的道路。等到有一天你爸爸病倒了,他就會懂得欣賞你這份職業的可貴。好了,你答應要在你家為我煎蛋捲的承諾還算數嗎?” 蘇菲的小病人沒有出院。在他開始進食的五天后,併發症一一出現,我們被迫再度為他打點滴。一天夜裡,他的小腸大量出血,急救團隊用盡了一切方法,還是沒辦法挽救他的生命,最後是蘇菲出面,向家屬宣告了他死亡的消息。這個角色通常是由實習醫生擔任,但是當小男孩的父母走進三〇二病房時,她正孤零零地坐在空蕩蕩的病床旁。 得知消息時,我正在花園休息,蘇菲走來找我;我完全找不到恰當的字眼安慰她,只好緊緊抱住她。費斯汀教授之前在醫院走廊上不吝給我的建議,此時縈繞在我心頭,面對無力救治的病患和無力安慰的對象,我恨不得敲開費斯汀教授辦公室的門,請求他幫助我,但我什麼都不能做。 跳房子的小女孩站在我們面前,她定定地看著我們,被我們的憂傷撼動。女孩媽媽走進花園,坐在一張長椅上呼喚她,小女孩走到媽媽跟前,看了我們最後一眼。她的媽媽在長椅上放了一個紙盒,小女孩打開緞帶蝴蝶結,從中拿出一個巧克力麵包,媽媽則拿了咖啡口味的閃電麵包。 “這個週末別排班,”我對蘇菲說,“我要帶你遠離這裡。” 媽媽在火車站的月臺上等我們。我盡全力安撫蘇菲的不安,即使整段車程中,我不斷重複要她不用擔憂,但要見到我媽還是讓她有些驚慌。她不停地整理頭髮,不是拉平上身的套頭毛衣,就是撫平裙子的皺褶。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穿長褲以外的服裝,這種女性化的裝扮似乎讓她不太自在,蘇菲以往的打扮都比較男性化,也為她帶來了安全感。 媽媽細膩地先向蘇菲表達歡迎之意,才將我擁入懷中。我注意到她買了一輛小車,是一輛沒花多少錢的二手車,但媽媽對它很有感情,還幫它取了個滑稽的小名。我媽就是愛隨隨便便為各種物品命名,我以前還曾經被她嚇到過,因為有一天她小心翼翼地擦拭茶壺,一邊對著它說話,最後把茶壺放回窗臺時,不但祝它有愉快的一天,還把壺嘴轉向外,讓它欣賞風景。她竟然還常常說我想像力太豐富。 我們一回到家,上述那只赫赫有名、為了紀念一位年邁阿姨而被命名為“馬瑟琳”的茶壺,再度派上用場,一個淋上楓糖漿的蘋果卡卡蛋糕已經等在客廳桌上。媽媽問了我們上千個問題,都是關於工作時間、煩惱及開心的事,而談論我們在醫院的生活也喚起了她當年工作的回憶。以前從未在晚上回家後跟我談論工作的她,平實地描述著她的護士生涯,不過她總是對著蘇菲訴說。 聊天當中,媽媽不斷詢問我們預計留到何時,而總算不再交叉雙腿、挺直背脊的蘇菲這時終於開口營救我,輪到她回答媽媽上千個連珠炮似的問題中的其中幾個。 我利用這個空餘時間,把行李扛到樓上去。就在我爬上樓梯的瞬間,媽媽叫住我,說她已經為蘇菲準備好客房,並為我的床鋪好了全套嶄新的床單,然後她又加了一句,說不定那張床對現在的我而言會太小。我邊笑邊登上最後一級臺階。 天氣很好,媽媽提議我們在她準備晚餐時,出外透透氣。我帶著蘇菲探索這座童年的城市,不過也沒什麼東西可以介紹給她。 我們沿著我從前走過無數次的道路走下去,一切都沒變,走過一棵梧桐樹,想起我曾在某個憂鬱的白晝,用小刀在樹皮上刻字。疤痕已癒合,而我當年驕傲地題下的句子,已被埋入深深的樹木紋理中:“伊莉莎白好醜。” 蘇菲要我聊聊童年,她是在城市長大的孩子,想到要向她坦承我們星期六的活動就是去超市,這念頭實在讓我高興不起來。當她問到童年每天的活動,我推開一間麵包店的門,向她說:“進來,我讓你見識見識。” 呂克的媽媽坐在櫃檯後方,一看到我,她滑下高腳椅、繞過收銀台,沖進我的懷裡。 是啊,我長高了?這是當然的啊,也該是長高的時候了。我氣色不好?大概是因為兩頰的鬍子沒刮乾淨吧。沒錯,我真的變瘦了。大城市啊,住在那裡對健康不好。想想看,要是醫學院的學生都病倒了,誰去照顧病人呢? 呂克媽媽高興極了,拿了一大堆她認為我們可能會想吃的甜點給我們。然後她停止說話看著蘇菲,向我拋來一個了然於心的微笑,一副蘇菲很美、我很幸運的神情。 我問她呂克的近況。我的老友正在樓上睡覺,麵包學徒的時間與醫學院學生的時間同樣少得可憐。她請我們在她去叫醒呂克時幫她看店。 “你應該還知道怎樣接待客人!”她說,然後向我使了個眼色,消失在門後。 “我們究竟該做什麼?”蘇菲問。 我走到收銀台後方:“你要不要吃咖啡口味的閃電麵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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