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幻想小說 > 偷影子的人 | 上頁 下頁
一〇


  我沒動,他看起來如此絕望,他一定不是真心要吼我離開的,我不能留他一個人在這裡。能看穿對方跟你說違心話,這才是朋友,不是嗎?

  伊凡轉向我,眼睛紅紅的,淚水從他臉頰滑落,像墨水滴入濕透的圖畫紙般暈開。他手裡拿著一本燒焦的舊筆記本。

  “我整個人生都在這裡面,照片、我媽媽唯一給我寫過的信,和其他關於我媽媽的回憶,全都貼在裡面,但現在只剩灰燼。”

  伊凡試著翻開封面,但書頁卻在他的指間化成碎屑。我跟自己說還好我留下來陪他了。

  “你的頭沒有被燒壞啊,你的記憶沒有消失,只要你記得。我們可以重抄你媽媽的信,也許還能把那些照片畫出來。”

  伊凡笑了,我看不出有什麼好笑的,但是算了,我很開心他看起來沒那麼難過了。

  “我知道是你救了我,”他直起身子跟我說,“煤氣爐爆炸的時候,我急著在工具間搶救能搶救的東西,那時還沒有火焰,只有濃濃的黑煙到處蔓延,我在這個地獄裡撐不到五分鐘,眼睛刺得完全沒辦法睜開。我找不到門把又吸不到空氣,我很驚慌,沒辦法呼吸,就失去意識了。”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有人描述親身經歷火災的情形,感覺深刻得好像歷歷在目。

  “你怎麼知道我當時在裡面?”伊凡問我。

  他的眼神如此悲傷,我不想欺騙他。

  “你的筆記本真的那麼重要嗎?”

  “當然,它可是我的命。我欠你一句感謝和很多抱歉,上次在長椅上,你談到我爸時,我以為你是來打探我私事的。我從未跟任何人談起我的童年。”

  “我根本不知道你筆記本的事。”

  “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你怎麼知道我當時正在工具間裡差點悶死?”

  我到底該怎麼回答他?說他的影子來找我?說他的影子在一團混亂中,混進操場的影子群中,就為了來找我?說我看到他的影子在火焰的亮光下對我比手畫腳,求我跟它走?哪一個大人會相信我的鬼話?

  在我上一所學校,有個同學就因為說了實話,被抓去看了一年的心理醫生。每個星期三下午,當我們在玩排球或游泳時,他則“待在候診室裡,和一個隻會微笑說‘嗯——嗯——’的老女人,玩著‘告訴你我的人生故事’的遊戲,整整一小時”。這一切只因為某個星期六的午餐時間,他爺爺在他面前倒下睡覺,從此再沒從午睡中醒來。為了表示歉意,我同學的爺爺夜裡來看他,並跟他繼續聊當天在廚房因為爺爺突然想午睡而中斷的話題。第二天早上,當他跟大家說他整晚都看到爺爺時,沒有人願意相信他,所有的大人都驚愕地看著他。所以大家可以想像,要是我把關於影子的小小困擾說出來的話,我會被怎樣對待:很可能就在招供認罪後,被判去看心理醫生,然後還會被迫扛下所有罪名,甚至得跟伊凡說我早就看過他的筆記本,並且還從中背熟了幾段。

  伊凡一直看著我,我偷偷瞥了一眼校鐘,離上課鐘響還有二十多分鐘。

  “我那天沒在操場上看到你,我很擔心你。”

  伊凡一言不發地看著我,他咳了咳,然後走近我,低聲跟我咬耳朵:“我能跟你說一個秘密嗎?”

  我點點頭。

  “如果有一天,你心底藏著一些事,一些你沒有勇氣說出來的事,記住,你可以信任我跟我說,我不會出賣你。現在,快去跟同學玩吧。”

  我差點就要全部招供了,我好想找個大人傾訴,減輕一些負擔,而且伊凡又是個可信賴的人。我決定今晚睡前好好考慮他的提議,要是一早醒來我依然覺得可行的話,或許我就會跟他說實話。

  我離開去找呂克,自從他腿傷痊癒後,這是他第一次打籃球,但他的技巧看來還沒恢復,他需要一個隊友。

  煤氣爐爆炸後,天空沒有一天放晴。學校的窗戶已經全部換過玻璃,但教室裡還是冷得要命,大家連在室內都穿著大衣。雪佛太太戴著一頂小圓帽上課,這讓英文課更有趣了,因為她每次一開口,帽子上的小圓絨球就會跟著晃動,為了不要笑場,我和呂克都要努力忍著不笑出聲音。畢竟要等到保險公司終於弄清楚事情的經過,再撥給校長一筆錢去買全新的煤氣爐時,冬天大概也過完了。不過,只要雪佛太太繼續戴著絨球小圓帽,我們就滿足了。

  馬格和我之間的關係依然很僵。每次老師派我去秘書處拿資料(因為這是班長的任務),我就感覺到背上射來兩支冷箭。自從夢中去過他家後,我就不再恨他,對他的捉弄也不生氣了。媽媽說這個週六早上,爸爸會來接我,我們可以共度一整天。我為此感到高興,儘管有點擔心媽媽,我不停想著她一個人會不會無聊,我因為要拋下她而有點罪惡感。

  我發現媽媽應該也能讀出別人的擔憂,至少她懂我。當天晚上,她在我關燈睡覺時走進我的房間,坐在我床上,事無巨細地跟我說,她會在我跟爸爸出去時做些什麼事;她會趁我不在時到髮廊理髮。讓我覺得好奇的是,她說到要去髮廊時,露出一臉很高興的樣子,但對我而言,去髮廊根本就是種折磨啊。

  我現在確定的是,越接近星期六,我就越難專心寫作業,我不停想著爸爸和我在一起時,我們會做些什麼事,也許他會帶我去吃比薩,就像我們還住在一起時那樣。我得冷靜一點兒,今天才星期四,可不是被老師處罰的時機。

  星期五一整天,每小時都好像比平常多添了好多分鐘,就像過冬令時間,白天多了一小時一樣。這個星期五,每過六十分鐘我們就多過了一次冬令時間。黑板上時鐘的指標走得非常慢,慢到我確定上帝在騙我們,慢到我確定早上的下課鈴打錯了,它打的應該是下午的下課鈴才對。毫無疑問,我們都被騙了。

  我做完功課(媽媽可以作證)、刷完牙,比平常早了一小時上床,雖然我知道很難睡著,但我希望第二天能有好精神。我還是睡著了,不過比平常早了一小時醒來。

  我踮著腳下床、梳洗、悄悄地下樓為媽媽準備早餐,為了跟她致歉今天把她一個人留在家裡,然後再上樓換衣服。我穿了一件法蘭絨長褲和白襯衫,這件襯衫我之前去參加我同學爺爺的葬禮時穿過,他爺爺現在可以安靜地睡午覺而不被打擾了,墓園真的很安靜。

  我從去年開始長高了幾釐米,不多,但褲子的長度只到我的襪子。我試著打上爸爸送我的領帶,我“人生的第一條領帶”,就像爸爸送我領帶那天所說的。我不會打領帶,所以就像裹圍巾一樣纏了幾圈,反正心意最重要,而且這讓我看起來有詩人的味道,我在法文課本上看過一張波德賴爾的照片,他也不太會打領帶,可是女生還是盲目地迷戀他。我的上衣有點緊,但很高雅,我真想跟爸爸到市集廣場散步,說不定有機會能巧遇正好和她媽媽去採買的伊莉莎白。

  我對著爸媽浴室裡的鏡子看了又看,然後下樓到客廳等待。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