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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十一

  我聽到風刮過沙漠,我看到冬夜的月亮如巨船般升上虛空。我以它們起誓:我將堅毅果敢,統治有方;我將協調我所繼承的過去,成為承載過去記憶的完美寶庫。我將以我的仁慈而不是知識聞名。只要人類存在,我的臉將始終在時間的長廊內閃閃發光。

  ──《萊托的誓言》哈克·艾爾─艾達

  ***

  早在年輕時,阿麗亞·亞崔迪就已經在香料迷藥的作用下練習過無數個小時,希望強化她本人的自我,以對抗她體內其他記憶的衝擊。她知道問題所在──只要她身在穴地,就無法擺脫香料的影響。香料無所不在:食物、水、空氣,甚至是她夜晚倚著哭泣的織物。她很早就意識到穴地狂歡的作用,在狂歡儀式上,部落的人會喝下沙蟲的生命之水。通過狂歡,弗瑞曼人得以釋放他們基因記憶庫中所累積的壓力,他們可以拒絕承認這些記憶。她清楚地看到她的同伴中如何在狂歡中著魔一般如癡如醉。

  但對她來說,這種釋放並不存在,也無所謂拒絕承認。在出生之前很久,她就有了全部的意識,周圍發生的一切如洪水般湧入這個意識。她的身體被死死封閉在子宮裡,只能與她所有的祖先聯繫在一起,還有通過香料進入潔西嘉夫人記憶深處的其他死者。在阿麗亞出生之前,她已經掌握了比·吉斯特聖母所需知識的方方面面,不僅如此,還有許許多多來自其他人的記憶。

  伴隨這些知識而來的是可怕的現實──畸變惡靈。如此龐大的知識壓垮了她。出生前便有了記憶,她無法逃脫這些記憶。但阿麗亞還是進行了抗爭,抵抗她的先輩中的某些十分可怕的人。一段時間裡,她取得了短暫的勝利,熬過了童年。她有過真正的、不受侵擾的自我,但寄居在她身體內部的那些生命無時不在進攻,盲目、無意識的進攻。她無法長久抵擋這種侵襲。

  總有一天,我也會成為那樣的生命,她想。這個想法折磨著她。懵然無知地寄居在她自己產下的孩子內部,不斷向外掙扎,拚命爭取,以求獲得屬於自己的哪怕一絲意識,再次得到哪怕一點點體驗。

  恐懼控制了她的童年,直到青春期到來,它仍舊糾纏不去。她曾與它鬥爭,但從未祈求別人的幫助。誰能理解她所祈求的是什麼?她的母親不會理解,母親從來沒有擺脫對她這個女兒的恐懼,這種恐懼來自比·吉斯特的判斷:出生之前就有記憶的人是畸變惡靈。

  在過去的某個夜晚,她的哥哥獨自一人走進沙漠,走向死亡,將自己獻給夏胡露,就像每個弗瑞曼瞎子所做的那樣。就在那個月,阿麗亞嫁給了保羅的劍術大師,鄧肯·艾德荷,一個由特雷亞拉克斯人設計復活的門塔特。她母親隱居在卡拉丹,阿麗亞成了保羅雙胞胎的合法監護人。

  也成了攝政女皇。

  責任帶來的壓力驅散了長久以來的恐懼,她向體內的生命敞開胸懷,向他們徵求建議,沉醉在香料迷藥中以尋找指引。

  危機發生在一個普通的春日,穆哈迪皇宮上空天氣晴朗,不時刮過來自極地的寒風。阿麗亞仍然穿著表示悼念的黃色服裝,和昏暗的太陽是一個顏色。過去的幾個月中,她對體內母親的聲音越來越抗拒。人們正在為即將到來的在寺廟舉行的聖日典禮做準備,而母親總是對此嗤之以鼻。

  體內潔西嘉的意識不斷消退,消退……最終消退成一個沒有面目的請求,要求阿麗亞遵從亞崔迪的法律。其他生命意識開始了各自的喧囂。阿麗亞感到自己打開了一個無底的深淵,各式面孔從中冒了出來,像一窩蝗蟲。最後,她的意念集中到一個野獸般的人身上:哈肯尼家族的老男爵。驚恐萬狀之中,她放聲尖叫,用叫聲壓倒內心的喧囂,為自己贏得了片刻的安寧。

  那個早晨,阿麗亞在城堡的房頂花園作早餐前的散步。為了贏得內心這場戰鬥的勝利,她開始嘗試一種新方法,凝神思索真遜尼的戒條。

  但遮罩牆山反射的清晨的陽光干擾著她的思考。她從遮罩牆山收回視線,目光落在腳下的小草上。她發現草葉上綴滿夜晚的水汽凝成的露珠。一顆顆露珠彷佛在告訴她,擺在她面前的選擇何其繁多。

  繁多的選擇讓她頭暈目眩。每個選擇都攜帶著來自她體內某張面孔的烙印。

  她想將意念集中到草地所引發的聯想上來。大量露水的存在表明阿拉吉斯的生態系統轉型進行得多麼深入。北緯地區的氣候已變得日益溫暖,大氣中的二氧化碳含量正在升高。她想到明年又該有多少畝土地會被綠色覆蓋,每一畝綠地都需要三萬七千立方英呎的水去澆灌。

  儘管努力考慮這些實際事務,她仍然無法將體內那些如鯊魚般圍著她打轉的意識驅除出去。

  她將手放在前額上,使勁按壓著。

  昨天落日時分,她的寺廟衛兵給她帶來了一名囚犯讓她審判:艾薩斯·培曼,他表面上是一個從事古玩和小飾物交易、名叫內布拉斯的小家族的門客,但實際上,培曼是宇聯公司的間諜,任務是估計每年的香料產量。在阿麗亞下令將他關入地牢時,他大聲地抗議道:“這就是亞崔迪家族的公正。”這種做法本應被立即處死,吊死在三角架上,但阿麗亞被他的勇敢打動了。她在審判席上聲色俱厲,想從他嘴中撬出更多的情報。

  “為什麼大家族聯合會對我們的香料產量這麼感興趣?”她問道,“告訴我們,我們可以放了你。”

  “我只收集能夠出賣的資訊,”培曼說道,“我不知道別人會拿我出售的資訊幹什麼。”

  “為了這點蠅頭小利,你就膽敢擾亂皇家的計畫?”阿麗亞喝道。

  “皇室同樣從來不考慮我們自己的計畫。”他反駁道。

  欽佩於他的勇氣,阿麗亞說道:“艾薩斯·培曼,你願意為我工作嗎?”

  聽到這話後,他的黑臉上浮出一絲笑容,露出潔白的牙齒:“你打算先弄確實,再處決我,對嗎?我怎麼會突然間變得這麼有價值了,值得你開出價格?”

  “你有簡單實用的價值。”她說道,“你很勇敢,而且你總是挑選出價最高的主子。我會比這個帝國的任何人出價更高。”

  他為他的服務要了個天價,阿麗亞一笑置之,還了一個她認為較為合理的價錢。當然,即使是這個價錢,也比他以往收到的任何出價高得多。她又補充道:“別忘了,我還送了你一條命。我想你會認為這份禮物是個無價之寶。”

  “成交!”培曼喊道。阿麗亞一揮手,讓負責官員任免的教士茲亞仁庫·賈維德把他帶走。

  不到一小時之後,正當阿麗亞準備離開審判庭時,賈維德急匆匆地走了進來,報告說聽到培曼在默誦《奧蘭治天主教聖經》上的經文:“Maleficos non patieris vivere。”

  “汝等不應在女巫的淫威下生活。”阿麗亞翻譯道。這就是他對她的答謝!他是那些陰謀置她於死地的人之一!一陣從未有過的憤怒沖刷著她,她下令立即處死培曼,把他的屍體送入神廟的亡者蒸餾器。在那裡,至少他的水會給教會的金庫帶來些許價值。

  那一晚,培曼的黑臉整晚糾纏著她。

  她嘗試了所有的技巧,想驅逐這個不斷責難她的形象。她背誦弗瑞曼《克裡奧斯經》上的經文:“什麼也沒發生!什麼也沒發生!”但培曼糾纏著她,度過了漫漫長夜,使她昏昏沉沉迎來了新的一天,並在如寶石般折射著陽光的露珠中又看到了他的臉。

  一名女侍衛出現在低矮的含羞草叢後的天臺門旁,請她用早餐。阿麗亞歎了口氣。這麼多毫無意義的選擇,折磨著她,讓她彷佛置身地獄。意識深處的呼喊和侍衛的呼喊──都是無意義的喧囂,但卻十分執著,她真想用刀鋒結束這些如同淅淅瀝瀝的沙漏般惱人的聲音。

  阿麗亞沒有理睬侍衛,眺望著天臺外的遮罩牆山。山腳下是一個沉積物形成的沖積平原,看上去像一把由岩屑形成的扇子,早晨的陽光勾勒出沙地三角洲的輪廓。她想,一對不知內情的眼睛或許會把那面大扇子看成河水流過的證據,其實那只不過是她哥哥用亞崔迪家族的原子彈炸開了遮罩牆山,打開了通向沙漠的缺口,讓他的弗瑞曼軍隊能騎著沙蟲,出乎意料地打敗他的前任,沙德姆四世皇帝。現在,人們在遮罩牆山的另一面挖了一條寬闊的水渠,以此阻擋沙蟲的入侵。沙蟲無法穿越寬闊的水面,水會使它中毒。

  我的意識中也有這麼一條隔離帶嗎,她想。

  這個想法讓她的頭更為昏沉,讓她覺得更加遠離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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