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幻想小說 > 可愛的骨頭 | 上頁 下頁 |
三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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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起來伸個懶腰,試著做些醫生教他做的運動。我看著他伸展筋骨,他的柔軟度非常好,我從未看過他做出這些姿勢。他可以是個舞者,不必當個會計師;他可以在百老匯的舞臺上與盧安娜·辛格一起跳舞。 他猛然關掉檯燈,只留下窗口的燭光。 他坐在低矮的綠色安樂椅上,這已成為他最喜歡的角落。我常看到他睡在這裡,書房像個密室,安樂椅有如溫暖的子宮,我則靜靜地站在一旁守候。他盯著燭光,心想自己不知道該怎麼辦。每次他想和媽媽親熱,媽媽總是躲開,悄悄地移到床的另一邊,但警探來訪時,她似乎恢復了生氣。 燭光投射在視窗,閃閃爍爍有如鬼影,他早已習慣鬼影般的燭光,真實的火光與幢幢鬼影交迭,他瞪著兩束光影,想著今天發生的種種事情,逐漸沉沉入睡。 快要睡著時,他和我都看到窗外閃起一道燈光。 燈光似乎來自遠方,白色的燈光慢慢地移過附近人家的草坪,朝學校的方向前進。爸爸看到燈光,時間已經過了十二點,當天又不是滿月,家裡附近和往常一樣漆黑,樹木和房屋在黯淡的月光下顯得朦朧。史泰德先生有時深夜出來騎腳踏車,從遠處就可以看到一閃一閃的燈光,但是史泰德先生不會騎車糟蹋鄰居的草坪,更何況他也不會這麼晚出來騎車。 爸爸在安樂椅上稍微前傾,從書房裡看著燈光逐漸移往休耕中的玉米田。 “混蛋,”他輕聲說:“你這個殺人的混帳東西。” 他從書房的衣櫥裡抓了一件打獵穿的夾克,自從十年前打獵不怎麼成功之後,他就再也沒有穿過這件夾克。此時,他匆匆套上夾克,走到大門旁的櫃子裡找出一枝琳西迷上橄欖球之前,他幫琳西買的棒球球棒。 自從我失蹤之後,爸媽就在門口玄關幫我留一盞燈。雖然警方八個月前就告訴他們我不會回來了,爸媽依然不忍心把燈關掉,整晚都讓燈亮著。此時,爸爸先把燈關掉,然後深深吸一口氣,伸手握住大門門把。 他扭動門把,走出大門,發現外面一片漆黑。他關上大門,手裡拿著球棒站在家門口,我會不動聲色,悄悄地……等字句再度浮上心頭。 他走過前院,過馬路,走向他最先看到燈光的歐垂爾家。四下一片漆黑,他經過歐垂爾家的游泳池和生銹的秋千架,他的心跳得非常快,但他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喬治·哈威殺了我鍾愛的小女孩,除此之外,他心裡一片麻木。 他逐漸接近橄欖球場,在球場右邊的玉米田深處,他看到一道微弱的燈光。警方把這一帶的玉米田圍起來,田裡清理得乾乾淨淨,還用挖土機把田地鏟平,爸爸對這一帶不太熟,他抓緊身旁的球棒,幾乎不敢相信自己即將出手傷人,但他很快就不再猶豫,他很清楚哈威就是兇手,也知道自己該怎麼做。 風勢助他一臂之力,大風由球場吹向玉米田,把他的褲管吹得飛在腿前,大風催著他往前走,所有事情都被拋在腦後。他一走進玉米田深處,馬上把焦點投注在前面的燈光,風聲成了他的最佳掩護,大風刮過荒蕪的田野,呼嘯的風聲蓋過了他踏過玉米梗的腳步聲。 他腦中充滿各種無意義的思緒:小孩子穿著直排輪鞋在人行道上飛馳、他父親的煙草味、以及艾比蓋兒的笑靨,他倆初次相逢時,她的笑容像光束一樣刺穿了他迷惑的心。手電筒的燈光忽然熄滅,玉米田裡一片漆黑。 他向前走了幾步,然後停了下來。 “我知道你在那裡。”他說。 我讓玉米田淹大水,我燃起大火照亮整個玉米田,我散播出陣陣冰雹與花雨,但爸爸依然沒有收到警訊。我被放逐在天堂,只能在一旁觀看。 “我來報仇了。”爸爸顫抖地說,他心跳愈來愈快,熱血湧進胸膛,怒氣如大火般在心中翻滾,他吸氣、呼氣,心情愈來愈激動,媽媽的笑靨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我的笑容。 “這裡沒別人,”爸爸說:“我來這裡把事情做個了結。” 他聽到啜泣聲,我真希望能像學校禮堂打燈一樣,直直地把聚光燈打下來。每次舉辦活動時,打燈的人總是笨手笨腳地把燈光打在舞臺右側,如果由我來打燈的話,爸爸會看到在他面前的是一個顫抖哭泣的女孩,雖然她上了藍色眼影,穿著帥氣的皮靴,此時她卻嚇得尿濕了褲子,畢竟她還是個小孩。 爸爸的口氣充滿恨意,她沒認出他的聲音。“布萊恩?”克萊麗沙顫抖地問道:“布萊恩,是你嗎?”她滿懷希望,希望是唯一保護她的屏障。 爸爸一鬆手,手上的球棒掉在地上。 “哈囉?誰在那裡?” *** 像稻草人般瘦削的布萊恩·尼爾遜聽著呼號的風聲,把他哥哥的舊車停在學校停車場。他最近老是遲到,上課或吃晚飯時也經常打瞌睡,但是偷看《花花公子》雜誌、或是有漂亮女孩走過時,他精神總是好得很。今晚有個女孩在玉米田裡等他,他打算準時赴約。他慢條斯理地向前走,大風吹過他的耳際,剛好為他打算做的事情提供了最佳掩護。 布萊恩從他媽媽放在水槽下的急救箱找到一支大型手電筒,他拿著手電筒走向玉米田,事後他對大家說,走著走著,他聽到克萊麗莎哭喊著求救。 爸爸吃了秤佗鐵了心,毅然決然地走向啜泣的女孩。母親正幫我織手套,蘇西也需要一副手套,冬天的玉米田裡好冷!啊,克萊麗莎,蘇西傻兮兮的朋友!她們經常在一起討論化妝,做些小小的果醬三明治,她還有身古銅色的肌膚。 他盲目地沖到她面前,在黑暗中把她撞倒在地。他滿腦子都是她的尖叫聲,叫聲回蕩在空曠的田野中,聲聲觸動他的心房。“蘇西!蘇西!”他尖叫地回應。 一聽到我的名字,布萊恩拔腿就跑,他奮力往前沖,不再迷迷糊糊。手電筒的燈光在田間閃爍,在極為短暫的一刻,燈光照到了哈威先生,但除了我之外,沒有人看到他。他藏身於玉米田埂中,匍匐前進時剛好被燈光照到,他悄悄地躲在暗處,再次聆聽年輕女孩的啜泣聲。 手電筒照到了爸爸,布萊恩以為找到了目標,一把把爸爸從克萊麗莎身上抓起來,他用手電筒拚命打爸爸的頭、臉和背部,爸爸大聲喊叫,連聲哀嚎。 布萊恩忽然看到旁邊的球棒。 我拚命推擠天堂與人間的界線,但界線卻牢不可破。我好想伸手把爸爸扶起來,讓他遠離這一切,把他帶到我身旁。 克萊麗莎跌跌撞撞地跑向布萊恩,爸爸的眼睛和布萊恩的眼睛對個正著,但爸爸幾乎不能呼吸。 “你這個王八蛋!”布萊恩顯然已經認定爸爸居心不良。 田裡傳出囁嚅低語,我聽得到我的名字,也嘗得到爸爸臉上的鮮血。我真想伸手撫摸他破裂的雙唇,和他一起躺在我送命的玉米田裡。 但在天堂的我只能轉身離去。我被困在完美的天堂裡,嘗到的鮮血又苦又澀,卻什麼也不能做。我要爸爸徹夜守候,永遠不要忘了我,但我也希望他鬆手,讓我就這麼過去。書房中的綠色安樂椅仍留有爸爸的余溫,我吹熄視窗那支閃耀著微弱火光的蠟燭,這是我唯一獲許的小小恩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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