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柏利昂(46)_丹·西蒙斯

四六

　　“詩人之城。一百多年前就已經荒廢了。越過那座山丘，就是時塚的所在。”

　　“那幾艘追殺我的驅逐者突擊艇呢？”

　　“有一艘在附近降落。痛苦之王已經擔起解決裡頭機組人員的責任。另外兩艘停靠的地方離這裡則有段距離。”

　　“痛苦之王是誰？”

　　“跟我來。”莫妮塔說道。這座城市的盡頭隱沒於沙漠之中。細砂滑過半埋於沙丘底下的白色大理石雕。有艘驅逐者登陸艇矗立在西邊，艙門大開。附近某根傾圮的圓柱上，一台電熱箱生出熱騰騰的咖啡，以及剛剛烘焙好的麵包卷。兩人默默地享用這一餐。

　　卡薩德想起海柏利昂的傳說。“痛苦之王就是荊魔神。”他最後終於開了口。

　　“那是當然。”

　　“你來自於這裡……這座詩人之城？”

　　莫妮塔微笑回應，緩緩地搖頭。

　　卡薩德喝完咖啡，放下杯子。感覺好像陷入了遲遲不散的幻夢，可是卻遠比他參與過的模擬情境還來得真實、強烈。咖啡嘗起來是甜美的苦澀味道，暖洋洋的陽光灑落在他的雙手和臉龐。

　　“來罷，卡薩德。”莫妮塔催促道。

　　他們橫越冰冷而廣闊的沙地。卡薩德發現自己不時望著天空，他知道驅逐者的火炬船隨時有可能自軌道轟擊他們……隨即他又突然有了把握，那艘船絕對不會驟下殺手。

　　時塚就座落在山谷之中。一塊低矮的方尖碑散發出柔和光芒。另有一頭石制的人面獅身像，似乎將光線吞噬入肚。一組結構古怪複雜的扭曲塔門，把影子投射在自己身上。其他的陵墓背著初升旭日，只現出側面的黑色輪廓。每座墳墓都有一道大門，而每道大門均早已敞開。卡薩德心裡明白，自從最初的探險者發現時塚以來，這些門戶就維持開啟狀態，內部建築也一直都空空如也。三百多年來，人們想在其中找出隱密的房間、墓穴、地窖或通道，卻始終徒勞無功。

　　“你最遠就只能走到這裡了，”他倆接近山谷前端的峭壁時，莫妮塔提醒道。“今天的時間潮浪十分強烈。”

　　植入卡薩德體內的戰術通訊器靜謐無聲。他的通訊記錄器已經沒了，於是只好搜索自己的記憶。“時塚周邊環繞著反熵力場。”

　　“是的。”

　　“這些陵墓的年代非常久遠，反熵場的作用是在防止他們老化。”

　　“不對，”莫妮塔糾正道：“時間潮浪就是要讓這些陵墓的時光倒流。”

　　“時光倒流。”卡薩德傻傻地重複著這幾個字。

　　“你看！”莫妮塔道。

　　微光閃動，如同海市蜃樓一般，朦朧中，一整棵由鋼刺所構成的巨樹驟然浮現，赭色沙地隨之揚起一陣風暴。這龐然大物幾乎要填滿整座山谷，向上拔尖少說兩百公尺，幾與崖頂平齊。移動中的鐵枝熔解又再生，構成一幅失調的全息影像。陽光在五公尺長的尖刺上舞動。驅逐者的屍體，不分男女，全身赤裸，像串燒般戳在數十支尖刺上頭。其餘的樹枝也掛著死屍，不過有些並非人類。

　　好一陣子，沙暴遮蔽了視線；狂風退去，異象也跟著消失。“過來。”莫妮塔吩咐道。

　　卡薩德跟隨她穿過時間潮浪的邊緣，像是孩童在寬闊沙灘上戲弄浪花一般，輕巧地躲避反熵場的起伏律動。卡薩德總感覺，時間潮浪的牽引，宛如一波波似曾相識的情懷，觸動他體內每一個細胞。

　　離谷口沒多遠，就在山坡與沙丘交界之處，也是通往詩人之城的曠野，莫妮塔觸碰一面藍色石板，山壁中立刻現出一道入口，通往懸崖內部某個綿長而低矮的房間。

　　“這就是你住的地方？”卡薩德問道，然而他隨即發現裡面並沒有住人的跡象。四周石牆全都嵌滿架子和壁龕。

　　“我們必須準備好。”莫妮塔悄悄說道，房內的光線也轉為金黃色調。有枝長架降下承載的裝備；另外從天花板垂落薄薄一片高反射率的聚合物，權充鏡子。

　　卡薩德像是作夢一般，順從地看著莫妮塔脫下她的衣服，沒多久，連他的也一起褪去。兩人的裸體此刻不再激起欲念，反倒像是某種儀式。

　　“這麼多年來，你一直在我的夢裡。”卡薩德對她坦白。

　　“是的。你的過去。我的未來。事象震波橫亙時光，如同池水上的漣漪。”

　　她舉起一把金制戒尺，碰觸卡薩德的胸膛。他眨了眨眼，感覺到輕微震動；肉身變成了鏡子，整張臉看不見五官，只是一個單純的卵形物，完全反射房內的種種色調和紋理。沒多久，莫妮塔也加入他的行列，身體化作一連串的反射面，宛如黃鉛上浮著水銀，水銀表面又蕩漾著流水。女體的每一道曲線、每一塊肌肉，均透出卡薩德身體所反射的映射。光線射入莫妮塔的乳房，在其中折射、繞曲，乳頭凸起，猶如清澈池塘明亮如鏡的表面，所飛濺出的小小水花。卡薩德靠過去擁抱她，覺得兩個人的表面如同磁化液體般合流在一起。在這連通的場域中，他倆肌膚交融。

　　“你的敵人就等在城外。”莫妮塔輕聲說道，臉龐的鉻黃色彩在光線下浮動。

　　“敵人？”

　　“驅逐者啊。追到這裡要來殺你的那些。”

　　卡薩德搖搖頭，瞧見反射映射也做著相同的動作。“他們再也不重要了。”

　　“噢，不，”莫妮塔依然輕聲細語：“敵人永遠都是很重要的。你一定要武裝自己。”

　　“拿什麼來武裝？”就在他開口的時候，卡薩德立即發現她拿起一顆青銅圓球碰觸他，原來是一匝晦暗無光澤的藍色環形線圈。他那改造過的軀體旋即對著他說話，聲音清晰無雜訊，比起麾下部隊用來報導戰況的內建指揮線路，絲毫不遑多讓。嗜血好戰的一面，伴隨急速增強的力量，在卡薩德心中重新滋長、壯大。

　　“來罷。”莫妮塔引領他重回開闊的沙漠地帶。陽光似乎發生偏振而顯得沉重。在卡薩德眼裡，一道道光束滑過沙丘，像液體般流經死寂城市內部，由白色大理石所砌成的街道。就在城市西端，在業已崩毀的詩人露天劇場遺址附近，有個物體站在那邊等待他們。

　　剎那間，卡薩德以為那不過是另一個人，配備著他和莫妮塔身上所包覆的黃鉻力場──不過，僅僅是一剎那的光景而已。這尊黃鉻表面流注水銀的形體完全不似人類。朦朧之中，卡薩德注意到它具有四隻手臂、可伸縮的手指刀刃，喉嚨、額頭、手腕、膝蓋，全身各處，無一不佈滿大量尖刺；然而，他的眼神卻不只一次停留在那雙至少有兩千個琢面的寶石眼睛。它們彷佛燃燒著熊熊烈焰，連陽光都為之慘澹，整個白天被蒙上一層血霧的暗影。

　　（那就是荊魔神，）卡薩德心想。

　　“那是痛苦之王。”莫妮塔悄聲道。

　　不管叫作什麼，那形體轉過身來，帶領他們步出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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