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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教士的故事 Ⅲ

  △第一百一十二日:

  僅僅只有兩天嗎?感覺彷佛天長地久。

  今天早上,它竟然拿不下來。它竟然拿不下來。

  醫療掃描器的影像薄片明明就在我的眼前,可是我仍然不敢相信。但我終究還是達成了。現在,我已經成為十字形的一份子。

  恰恰在日落之前,他們過來找我。我並未掙扎,任由他們帶領我走向大裂口的邊緣。他們在爬藤上的動作,遠比我所想的還要敏捷、俐落。我拖慢了他們的速度,不過他們很有耐心,不斷指引我最快的路徑,以及最容易的踏腳處。

  海柏利昂的太陽落至低矮的雲層底部,就在西側崖壁的上緣,在此同時,我們還差最後幾公尺就踏進大教堂。傍晚的風鳴協奏比我預期中還要響亮,就好比置身於一架巨大無比的教堂管風琴之中。低音管所傳來的曲調實在過於低沉,我的骨頭、牙齒隨之共振,發出極高的刺耳尖鳴,輕易達到超音波的頻率。

  阿法開啟外側兩扇大門,我們穿過前廳,進入中央的大教堂。“三廿有十”圍繞祭壇和其上高大的十字架,形成一個大圓。沒有連禱、沒有誦唱,也沒有儀式。我們就靜靜地站在那裡,聆聽強風呼嘯穿過外頭刻有溝槽的圓柱,以及這間岩石挖空而成的巨大廳堂所回蕩的音響──回聲、共鳴,時又擴大音量,直到我再也忍受不住,匆忙地以手掌摀住雙耳。聲波湧入的同時,平射陽光透過彩色玻璃,濃郁色澤充盈全廳:先是黃褐的琥珀色,隨即轉為金黃、靛青,然後又回到琥珀色──色澤如此濃郁,連空氣也都為之凝結濁重,如同塗繪於肌膚上的油彩。我端詳著十字架捕捉光線,將之拘禁於上千顆寶石中,緊緊鎖住──看起來就像這樣──儘管日已西沉,窗戶失去顏色,空餘黃昏的灰暗。這巨大的十字彷佛吸收了光芒,重新朝我們放射,直入體內。隨後,就連十字架也黯淡無光,風也在這突然的陰暗中偃旗息鼓。阿法輕聲道:“將他帶過來。”

  我們一行重新出現在寬廣的岩架上,貝他擎著火把,站在那兒。目睹他將火炬分發給特定的幾個人,我不免臆測:畢庫拉族的火,是否只保留於宗教儀式之用。然後,由貝他領路,我們全都走下狹窄的石刻臺階。

  起初我嚇壞了,用爬的跟著隊伍;兩隻手抓握光滑岩石,不斷地尋找穩固可靠的樹。右側懸崖極為陡峭,宛如無底深淵,超乎一般人的想像。沿著這古老的石階下坡,遠比抓著爬藤下崖來得兇險。在這裡,每跨出一步,我都得觀看下面,確保自己踩踏在經過歲月侵蝕,狹小而光滑的石板之上。剛開始,失足滑跤墜落崖底,還只不過是一種可能的結果,到後來幾近無可避免。

  當時我有股衝動,想要停下腳步,回到至少較為安全的大教堂內。然而,大多數的“三廿有十”都在我身後的窄階上,似乎不可能挪開身子讓我過去。除此之外,牽腸掛肚,亟欲一探石階底下的好奇心,也大過我的恐懼。我的確停留了一段時間,足以向上瞥見高達三百公尺的大裂口邊緣,看著雲朵消逝,群星隱沒;黑暗天空,只有光彩奪目的流星曳尾,構成曼妙的芭蕾舞姿。我隨後低著頭,開始悄聲默念玫瑰經32,同時跟隨火炬和畢庫拉人進入危機四伏的幽暗深淵。

  注32,The rosary,一種天主教的虔修方式,利用一串經珠反復誦念禱文。

  我不敢相信,這道石階引領我們通往大裂口底部,不過事實就是如此。午夜過後的某個時刻,我才瞭解,我們一路向下走,遲早會抵達河谷地帶;我估計至少要走到隔天中午,可是我錯了。

  日出前不久,我們便抵達崖底。儘管兩岸峭壁高聳參天,星光依舊透過中間的一點縫隙閃耀著光輝。我精疲力竭,一步一步搖搖擺擺,緩緩得知已無向下的臺階,於是舉頭向上望去,愚蠢地想著這些星星在白晝裡,是否仍清晰可見,就如同在維勒風榭的孩提時期裡,某次垂降井底,抬頭窺天的景況。

  “到了。”貝他說道。這是幾個小時以來,唯一吐出的話語;在巨河奔流怒濤中,勉強可以聽清楚。“三廿有十”停在原地動也不動。我腿軟了,雙膝跪地,倒往一側。我不可能沿著原路攀爬回去。今天不行,一周內也沒辦法,或許這輩子永遠都爬不上去。我合眼欲睡,可是仍能感受到緊繃的情緒隱約在體內揮之不去。遠眺對岸谷地,這條河比我預期的還要廣闊,至少有七十公尺寬;發出的聲響亦是震耳欲聾,絕非一般流水潺潺;整個人就好像要被怒吼中的巨獸所吞噬。

  我面向懸崖,坐直身子,仔細看著壁上格外幽暗的一處。它較一般陰影更顯漆黑,卻也比崖面拱壁、裂縫及圓柱上頭,東一塊、西一片,色澤斑駁的補丁要來得規律。崖壁就開了這麼一扇門戶、一個孔竅;一整片完美的黑色方塊,邊長至少有三十公尺。我掙扎起身,沿著剛剛才走過的山壁向下游看去;是的,它就在那裡。另一道門,也就是貝他和其他畢庫拉人正邁開腳步前往的地方,在星光下隱約可見。

  我找到了通往海伯利昂地下迷陣的入口。

  “您知道海柏利昂是九大迷宮世界的其中之一嗎?”有人在登陸艇上這樣問我。是的,是那位名叫霍依特的年輕教士。雖然我說我知道,但卻完全無視于這項事實。我那時只對畢庫拉族感興趣──應該說更熱中在放逐歲月裡,強加於己身的痛楚──而不是迷宮,或是它們的建造者。

  迷宮星球只有九個。一百七十六個隸屬于萬星網的行星,外加兩百多個殖民星球和領地,也不過只有九個。自從聖遷時期開始,隨隨便便算起來,人類已經探索過八千顆左右的行星,卻僅僅只在這九個上頭發現迷宮。

  許多行星考古歷史學家為這些迷宮奉獻了一輩子的青春。不過不是我。我總是認為這是個沒有結果的研究主題,含混不清、虛無縹緲。可是我現在竟跟隨“三廿有十”的腳步,逐漸走向其中一座;咆哮的坎斯河波濤洶湧,四濺的水花隨時可能澆熄我們的火炬。

  距離這些迷陣挖掘……開鑿……創造的時間,已經超過七十五萬標準年。無可避免地,九座迷宮的細部構造完全相同,它們的由來也完全是個未解的謎團。

  迷宮世界全都是類地行星,在索梅夫分級三十三上至少有七·九的水準,一定環繞著G型恒星33公轉,不過僅限於地殼活動完全停止的星球,因此較近似于火星,而不是元地球。這些隧道極為深入──通常至少十公里,不過往往深達三十公里──而且貫通整顆行星的地殼。距離平安星系不遠的斯沃博達星,人們以遙控的方式探測了超過八十萬公里的迷宮。這些隧道的大小均為三十公尺見方,挖掘工法遠超過霸聯的技術水準。我曾在考古學期刊上讀過坎普─霍澤和溫斯騰兩位學者的假說,他們認為“融合穿隧機”可以解釋隧道光滑無瑕的內壁,亦不見任何碎屑的蹤跡。然而,他們的理論卻無法說明這些建造者和機具從何而來,他們又為何要花上千百年的光陰,專注于這種根本毫無目的可言的艱巨工程。每一個迷宮世界──包括海柏利昂在內──都經過詳細的探勘與研究,仍然沒有任何發現。沒有開挖用的機械、沒有銹蝕的礦工帽,連一小片碎塑膠,還是腐爛的精力棒包裝紙也沒瞧見。研究人員甚至沒辦法辨認某一個坑道究竟是出口還是入口。這些地方也並未蘊藏足夠的重金屬或貴金屬,好為如此鬼斧神工提供值得信服的理由。迷宮的建造者更沒有留下傳說或遺物。多年來,我只對這些謎團稍感興趣,但從未認真看待。直到現在。

  注33,Solmev Scale,疑為作者自創。

  我們走進坑口。它已不再是個完美的正方形。風化侵蝕,再加上重力拉扯,已經將這段自崖壁算起一百公尺的完整坑道,改造成粗糙不平的岩洞。貝他在地面轉為光滑的地方停下腳步,弄熄手中火把。其餘畢庫拉人依樣照做。

  裡頭陰暗無比。坑道已經轉了方向,隔絕可能透入的星光。我曾在洞穴裡待過一段時日。一旦火炬熄滅,我根本不指望自己的雙眼能夠適應這近乎完全的黑暗。但他們就可以。

  不過半分鐘的光景,我開始察覺到一道玫瑰色的光澤;起初頗為黯淡,然後色彩轉趨濃烈,直到整個洞穴比峽谷還要光亮,甚至還亮過三位一體的明月所照耀的平安星34。這光芒來自上百──上千個源頭。我才剛辨認出這些光源是怎麼回事,畢庫拉人就全都虔誠地跪在地上。

  注34,摩根·基南光譜分類系統(Morgan Keenan Spectral Classification)中的一個恒星光譜類型,表面溫度約為五千到六千K,顏色為黃色,太陽即屬於此類。

  兩側的牆壁和天花板鑲上許多十字架,小的只有幾公釐,大到近乎一公尺長。每一具均散發出深粉紅的光線。火把照射下,這些十字架隱而未現,它們的光芒如今竟充塞整條坑道。我走向牆上最靠近我的那一把;寬約三十公分,不停地脈動,柔和、有機的光線一閃一爍。這東西絕不是從石頭雕刻出來,然後附著在牆上;它鐵定是個活生生的有機體,就像柔軟的珊瑚一樣。摸起來還帶點微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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