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奇幻小說 > 黑暗的左手 | 上頁 下頁
四八


  他學得很艱難,並非因為他缺乏天賦,或者說老是開不了竅,而是因為通靈術深深地攪動著他的心靈,他又不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他迅速學會了建立障礙,但我不敢肯定他是否覺得能指望這些障礙。許多世紀以前,當第一批通靈術導師從洛克納星球返回,向我們傳授“最後的技藝”的時候,也許我們所有人都有同樣的感受。也許一個格辛人具有獨一無二的完整性,覺得心靈傳輸語言破壞了完整性,踐踏了統一性,因而令他難以容忍。也許這是埃斯文自己的稟性使然,直率與矜持並存,他說的每一個字都來自更深遂的沉默。我聽見我的聲音變成一個死人的聲音,他的兄長的聲音在對他說話。在他和他的兄長之間,除了愛與死亡之外,我不知道還有什麼隱秘,但我知道,每當我向他傳輸心靈語言時,他內心就顯示出一絲畏縮,仿佛我觸及到了一個傷口似的。所以,我們之間建立起來的心靈交融固然是一種默契,但這種默契晦暗朦朧,既不能顯示黑暗的程度,也透不進更多的光亮(正如我所預料的)。

  日復一日,我們在冰原上向東爬行。我們到達旅途中點的時間預定是第35天,即4月21日,然而到了這一天,我們卻遠遠沒有達到旅程的一半。雪橇里程計倒顯示我們已經走了400英里,但估計其中僅有四分之三行程是在真正前進,因此我們只能大概估計還剩下多少路程。我們艱難地攀登大冰川時,耗費了太多的時間與給養。前面還有數百英里要走,我很憂慮,可埃斯文卻胸有成竹。“雪橇輕些了,”他說,“愈往前走,雪橇就會愈輕巧。必要時我們就可以減少糧食配額,你知道,我們一直都在敞開肚子吃。”

  我覺得他在諷刺,我早知道就好了。

  第40天以及隨後的兩天裡,一場暴風雪肆虐,我們被困在雪地裡。在這漫長的時間裡,埃斯文仿佛醉如爛泥,躺在帳篷裡蒙頭大睡,沒有吃什麼,只是在進餐時間喝點粥或糖水。可是他一定要我吃,儘管只有一半配額。“你體驗過忍饑挨餓。”他說。

  我感到委屈。“你曾經身為領主,又有多少體驗?——”

  “金瑞,我們修煉忍耐饑餓直到爐火純青。我小時候在老家就接受饑餓訓練,後來在洛瑟爾隱居村又拜漢達拉人為師,修煉耐餓。當然,來到艾爾亨朗後,我就荒廢了這門功夫,但在米西洛瑞我又開始撿起來……朋友,請聽我的吩咐吧,我心中有數。”

  於是,他戒食,我進食。

  我們冒著零下華氏25度的嚴寒,又走了四天。接著又一場暴風雪從東面接踵而至,風雪交加,在我們耳邊呼嘯,頃刻之間,狂風卷起漫天飛雪,撲朔迷離,我看不見六英尺之外的埃斯文。我背對著他,背對著雪橇,也背對著泥灰般令人睜不開眼睛,感到窒息的朔雪,以便出口氣。稍過片刻,我轉過身來一看,他不在了,雪橇也無影無蹤,空空如也。我走了幾步來到他和雪橇呆過的地方,四下摸索。我大聲呼喊,但聽不見自己的聲音。茫茫冰原,大雪如灰色的鞭子,呼嘯抽打,我孤身一人,驚恐之下,開始跌跌撞撞地前行,因為心靈語言發瘋似的呼叫著瑟爾瑞姆!

  他就跪在我的手下麵,說道:“別大驚小怪的,快搭把手,撐住帳篷。”

  我照辦了,但對我一時的恐慌隻字未提,沒有必要提。

  這場暴風雪持續了兩天,我們卻浪費了五天,並還會受到折騰的。三月和四月正是暴風雪大顯淫威的季節。

  “我們開始勒緊肚子,不是嗎?”一天晚上我量出我們的吉西—米西份額,放進熱水裡浸泡時,說道。

  他望著我。他那張本來硬朗的闊臉顴骨突出,面帶饑色,眼睛深陷,嘴唇裂開。面對他那如此憔悴的容貌,只有上帝才知道我的形象如何。他微笑著說:“運氣好我們就熬得出去,運氣不好我們就熬不出去。”

  “你的運氣如何,瑟爾瑞姆?”我終於問道。

  這一次他沒有笑,也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他才說:“我在想下面那兒的一切。”

  對我們來說,下面那兒意味著南方,意味著冰川高原下麵的世界,意味著土地、人煙、公路、城市,這一切都變得難以想像是否真正存在。

  “你知道,我在離開米西洛瑞那天,向國王捎去關於你的信。薩斯基恩告訴我,你要被送到普利芬農場去,我把這個消息向國王報告了。可能會發生這種情況:國王會看到這是一次保住面子的機會,蒂帕會竭力反對,但現在國王該對蒂帕多少有點厭倦了,可能會不理睬他的進言。國王會追問,卡爾海德的客人特使現在什麼地方?——米西洛瑞那方會撒謊說他在今年秋天死於荷爾蒙高燒,並表示深切的哀悼——可是我們自己的大使館卻報告說,他在普利芬農場,這是怎麼回事?——他不在那兒,你們自己去看吧——不,不,當然沒有必要,我們相信奧格雷納總督們的話……然而,兩國交涉後幾個星期,特使卻突然從卡爾海德北部冒出來,原來他逃離了普利芬農場。這一下,米西洛瑞感到驚恐,而艾爾亨朗卻感到憤慨。總督們的謊言被戳穿,丟盡了面子。金瑞,對阿加文國王來說,你將是一塊珍寶,一位散失多年的胞兄。但好景不長,所以,你必須抓住第一次機會,立即召喚你的太空船。趁阿加文國王來不及將你視為可能的敵人之前,趁蒂帕或其他大臣再次恐嚇他,利用他的瘋癲之前,立即把你的人帶到卡爾海德來,完成你的使命。如果他同你達成了交易,他就會恪守諾言,出爾反爾會使他的臉面掃地的。哈爾基的國王們總是言出必果的,但你必須迅速採取行動,儘快讓飛船著陸。”

  “如果我接到了哪怕是一絲最微弱的歡迎信號,我都會行動起來的。”

  “這不行,請原諒我多嘴,但你不能坐等歡迎。我認為你會受到歡迎的,飛船也會受到歡迎的。這半年來,卡爾海德丟盡了面子,你將給阿加文國王機會東山再起。我相信他不會錯過良機的。”

  “好吧,但與此同時,你——”

  “我是‘叛國賊’埃斯文。我與你毫不相干。”

  “只是開始時。”

  “只是開始時。”他表示同意,“如果一開始就有危險,你能躲起來嗎?”

  “哦,那當然。”

  飯煮好了,我們立刻狼吞虎嚥吃起來。吃太重要了,我們吃得太專注了,乃至於不再說話,連最後一點殘羹都消滅了,我們也沒有說一句話。吃完飯後,他說:“喂,但願我的猜測沒錯。你會……你肯定會原諒……”

  “原諒你直言不諱嗎?”我說,有些事情我終於明白了,“當然我會原諒的,瑟爾瑞姆,說實話,你怎麼會懷疑呢?你知道我可沒有什麼面子觀點。”他給逗樂了,但依然若有所思。

  “為什麼,”他終於開口了,“為什麼你是獨自前來?——為什麼只派你一個人來呢?現在一切都將取決於飛船是否到來。為什麼對你,對我們來說,事情變得這麼困難?”

  “這是艾克曼的習俗,自有它的道理,儘管我開始懷疑我是否懂得這些道理。我想,正是為了你的緣故,我才孤身一人而來,孤立無助,十分脆弱,因此我自身不可能構成威脅,不可能打破平穩,我不可能是侵略者,而僅僅是信使。但還有別的原因。我獨自一人,不可能改變你的星球,但卻可能被它改變。獨自一人,我不僅講述,而且還必須傾聽。獨自一人,我最終可能建立的關係,不是冷冰冰的,也不僅僅是政治的,而是具有個人色彩的人情味的,與政治無關。不是我們與‘他們’,也不是‘我’與‘它’,而是‘我’與‘你’,不是政治的,不是實用主義的,而是神秘的。在某種意義上,艾克曼不是一個國家聯盟,而是一個神秘主義者的聯盟,它認為萬事開頭至關重要,開始的手段至關重要。它的信念與另一種認為目的決定手段的信念截然相反,因此,它是通過奧妙的途徑、緩慢的途徑、奇異而又冒險的途徑,一步步前進,頗像進化論,在某種意義上進化

  論就是它的楷模……由此看來,派我獨自一人來,究竟是為了你的緣故?抑或是為了我的緣故?我也不知道。是的,這使事情變得難辦。但同樣,我也可以問你,為什麼你從來就認為沒有必要發明一部空中車輛呢?偷一架小飛機,就能夠省去我們的千辛萬苦呀!”

  “一個頭腦健全的人怎麼可能想到飛行呢?”埃斯文正言厲色地說。他的反應是合情合理的,因為他的星球上沒有長翅膀的生物,約米西聖教的天使們也沒有翅膀,不會飛,只是像輕柔的雪花,像無花世界裡被風揚起的種子飄浮到人間來。

  臨近四月中旬的時候,我們一連許多日子遇上無風和煦的天氣。如果有風暴的話,也在我們以南遙遠的地方,在“冰川下面那兒”。

  4月21日,約摸中午時分,我們周圍死沉沉的虛空開始流動,扭曲。開始我以為是自己的眼睛作祟,因為我常常受到自己幻覺的捉弄,於是我對天空那隱隱約約的,毫無意義的躁動並不注意。突然間,我瞥見頭上方有一輪黯淡無光,死氣沉沉的小太陽。隨即,我低頭平視前方,只見一個巨大的黑團從虛空赫然呈現,向我們逼近,無數黑色的觸鬚向上扭動,四下摸索。我戛然而止,將站在滑雪板上的埃斯文猛地轉過身來,因為我倆都在輓具裡。“是什麼東西?”

  他凝視鎖在濃霧裡的那些黑的奇形怪狀良久,才終於說:“是懸崖……准是艾歇爾豪斯懸崖。”

  我們又繼續趕路。我們離那些龐然大物有數英里之遙,但我總覺得近在咫尺。天空變成濃霧低垂,隨即又晴朗起來,我們清晰地看見聳立在夕陽殘照裡的冰原島峰,碩大無比的尖錐形岩石伸出冰地,犬牙交錯,怪石嶙峋,恰如海上冰川奇觀,沉沒的大山,冷冰冰的,像已死寂了億萬年之久。

  如果我們僅有的那張糟糕地圖可靠的話,那麼冰原島峰可能在我們最近的路線以北。第二天,我們略微轉向東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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