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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雪裡夾雜著密集的煙灰,整日都是天昏地暗。當我們竭力爬上一塊懸岩時,那兒卻發生了巨大的震盪,懸岩震松了我們嵌進去的雪橇,我被雪橇拖下五六英尺遠,重重地碰了一下。幸好艾抓得牢,力量大,才避免了我倆滾下20英尺左右遠的懸岩腳下。在這些冒險中,如果我們哪一個折斷了一條腿,或者一隻胳膊,那我們都可能賠進去了,確切地說,太冒險了——身臨其境,危險更是令人毛骨悚然。我們身後,冰川低谷煙霧濃濃,白茫茫的一片,那兒,火山熔岩接觸冰層,顯然,我們沒有退路了。明天要試圖從西面攀登。

  2月7日。倒楣。我們得繼續西行。整天都如同傍晚,天昏地暗的。我們嗆傷了,因為呼吸了火山灰和煙火的緣故。徒費兩天工夫,手腳並用,左沖又突,奮力攀登,還是遇上懸岩峭壁的屏障,一再受阻。艾累得筋疲力竭,憋了一肚子氣,看他的表情,快要破口大駡了,但他還是忍住了。准是他認為大罵大叫不是邪惡就是恥辱。我們出逃的頭幾天,他體弱多病,但他只是躲開我私下哭泣。那裡面有個人的、種族的、社會的、性欲的原因——我怎麼能讓艾不哭泣呢?要知道他的名字就是一聲痛叫。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艾爾亨朗的時候,就是聽見這聲痛叫,我才認識他的。

  當時,聽見一位“外星人”講話,我就問他的名字,便聽見一個人的喉嚨裡冒出一聲痛叫,劃破夜空。現在他睡著了,他的手臂在顫抖、抽搐,一個強壯的漢子累癱倒了。我們四周,一片冰與岩石、灰與雪、火焰與黑暗的世界,世界在顫動,在抽搐,在低語。片刻前,我看見火山火光沖天,宛若一朵暗紅色的巨花嵌在懸浮于黑暗長空的巨大雲團的隆起部分。

  2月8日。倒楣透了。今天是我們旅途的第20天,自從第10天以來,我們往東毫無進展,往西行反倒多繞了20到25英里的路。自從第18天以來,我們沒有進展半步,還不如靜坐。就算我們登上了大冰川,有足夠的食物穿過它嗎?這個憂慮揮之不去。再過一兩天我就到了克母戀期,心裡的煩躁正在加劇。

  2月9日。登上了戈布寧大冰川。今天是我們旅途的第23天,早晨我們剛一出發,就看見離昨夜營地僅幾百碼之外,有一條小徑通向大冰川,那是一條捷徑,鋪著火山熔碴,從冰川的石礫地和深谷蜿蜒而出,往上穿過冰崖。我們走上那條小路,仿佛是沿著西斯堤岸漫步。我們登上了大冰川,我們又往東行,踏上了歸途。

  艾對我們的成功欣喜若狂,我也受到了感染。然而,冷靜一想,形勢依然嚴峻。我們站在高原的邊緣,冰隙眾多——有的寬得足以把整座村莊陷進去。大冰川表面崎嶇不平,我們拉著雪橇在巨大的冰塊、岩屑堆叢中東繞西拐,岩屑堆是龐大的可塑性冰盾劇烈撞擊火山堆積而成的。斷裂的壓力使山脊呈奇形怪狀,有的像倒塌的塔樓,有的像無腿巨人,有的則像石弩。北面數英里處,一座山峰高高地聳立在大冰川上,那是一座年輕火山的峰頂,聳立在我們視野之外的6000英尺高的山坡上。

  沒有下雪,高空覆蓋著薄薄的陰雲。高原的黃昏氣溫是零下華氏4度。腳下是積雪,陳冰與新冰的混雜,猶如亂石堆。新結的冰滑溜溜的,呈蔚藍色,躲在白色的光芒背後,不易被察覺。我們下山了好一段路程。在這光滑的冰地上,我跌了個仰面朝天,往下滑了15英尺,艾站在雪橇輓具裡,捧腹大笑。隨即他表示歉意,並解釋說,他還以為在格辛星上只有他一人在冰上滑倒過呢。

  今天走了13英里。

  2月10日。小雪,大風,氣溫下降。今天又走了13英里,離我們的第一個露營地已有254英里了。平均每天走了10.5英里左右,除開等暴風雪吹過的那兩天,平均每天只走了11.5英里。其中75到100英里都是走彎路,無異於原地踏步。現在我們離卡爾海德,並不比出發時近多少,不過,我想我們到達那兒的機會大多了。

  自從走出火山黑幕後,我們雖然勞累、憂慮,但精神並沒有被拖垮。晚飯後,我們又在帳篷裡交談起來。本來我很容易對艾的存在視而不見的,由於處在克母戀期,兩人同住一座帳篷,就很難了。麻煩自然在於,他以自己那獨特的方式,也處在克母戀期,始終處在克母戀期。這准是一種怪異、低級的欲火,不分月日,天天都在蔓延,從不知道選擇性別,欲火只是在燃燒,殊不知我就在旁邊。今夜我在生理上對他如饑似渴,難以抑制,再加之我太困倦了,無法將欲望變成催眼狀態或者別的自律形式。他終於問,他是否冒犯了我?我帶著尬尷解釋我的沉默,我還恐怕他嘲笑我呢。然而,他畢竟和我一樣,也是一個怪人,一個性變態。在這高高的大冰川上,我們各自都是遺世獨立,孑然一身:我與我的同胞、我的社會及其規範隔絕了,他也與他那個世界隔絕了。我的存在已被住滿格辛人的世界所遺棄。最後我們倆平起平坐,彼此都是外星人,都與世隔絕。

  艾自然沒有笑我,相反,他說話顯得柔聲細語,這種溫柔我在他身上從未見過。不一會兒,他也談到與世隔絕,談到孤獨。

  “你的種族在這個星球上孤獨得可怕,沒有別的哺乳動物,沒有別的異性動物。沒有可以馴化成寵物的智慧動物。這必然影響你們獨特的思維方式。我不僅僅是指科學思維,在這方面你們倒是了不起的假說推測家——你們自己與低等動物之間有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面對這條鴻溝,你們居然想出了進化論,這簡直是個奇跡。然而,在哲學、在情感方面,你們生活在一個環境如此惡劣的世界裡,如此孤獨,這一定會影響你們的整個宇宙觀。”

  “約米西主說,人的獨特性就是他的神性。”

  “是呀,地球上的教主們也是這樣說的,其它星球上的其它教派也得出同樣的結論。它們都傾向於強大的、侵略性的、打破生態平衡的文化宗教。奧格雷納與這種模式大同小異,至少奧格雷納人似乎一心想擴張。那麼,漢達拉人有什麼高見呢?”

  “這個嘛,在漢達拉……你是知道的,沒有理論,沒有教規……也許他們不大注意人與獸之間的鴻溝而更關注萬物的相同性、聯繫性,生物就是這個大同世界的一部分。”

  托梅爾的詩句整天都在我的腦際縈繞,此時我便吟了起來:

  光明是黑暗的左手,黑暗是光明的右手。

  生與死本是同根生,如克母戀人同睡一床,如兩隻手緊握在一塊,如結束也如開始。

  我吟誦詩句時,聲音在顫抖,此時喚起了我對兄長的回憶,他在去世前寫給我的信中也引用過這詩句。

  艾沉思良久,然後說:“你們是孤獨的,卻又與天地同在。也許你們專注於整體觀,就和我們專注於二元論一樣。”

  “我們也是二元論者。二元性是事物的本質,不是嗎?只要存在我自己和別人。”

  “我和你,”他說,“是呀,它的含義畢竟比性別廣泛……”

  “說說看,你們種族的異性和你們究意有多麼不同?”

  他感到驚駭,實際上這問題也把我自己驚呆了,克母情欲驅使我脫口而出。我們倆都很敏感。

  “我從來沒有想過,”他說,“你從來沒有看見過女人。”

  他說的是他那地球上的語言裡那個詞,我明白其意思。

  “我見過你帶來的照片,那裡面的女人看上去頗像懷孕的格辛人,只是Ru房大些。她們的思維方式與你們男性差別很大嗎?她們就好像另一個人種嗎?”

  “不是,不是,當然不是,並不怎麼不同。但差別是十分重要的。我想,人生最重要的事情,最關鍵的一個因素就是性別。在大多數國家裡,性別決定人的期望、行為、世界觀、倫理、風度——幾乎一切。符號的使用,衣著,甚至飲食。女人……女人食量小些……要將天生的差異同後天學會的差異區分開來,是極其困難的。即使在一些地方,男女平等參與社會,但仍然是女人生兒育女……”

  “這麼說來,平等並不是普遍原則嗎?女人在智力上要低下些嗎?”

  “我不知道,女數學家、女作曲家、女發明家、女思想家是不多的,但這並不表明她們愚蠢。生理上,她們的力量不如男人,但耐力卻要強些。在心理方面——”

  他久久地凝視著火紅的爐子,然後搖了搖頭。“哈爾斯”,他說,“我也說不清楚女人像什麼。要知道,以前我從來沒有思考過這問題,再說——天啦——現在我差不多都忘光了。我在這裡已經有兩年了……你不明白。在某種意義上,女人對我來說比你還要陌生。和你在一起,我總算跟一種性別相處……”他把眼光掉開了,慘然一笑,顯得無可奈何。我自己的感情很複雜,於是我們就把話題放下了。

  2月8日。今天用滑雪板,憑藉指南針往東北方向走了13英里。現在我們輕鬆了,整天我們都輕快地行進在坦坦蕩蕩的冰原上。在灰藍色的天空下冰原呈死白色,綿延不斷,只有幾座黝黑的冰原島峰,現在早以拋在我們身後了,還有德納姆勒火山呼吸出的黑色汙跡在島峰背後。目之所及,空空如也,唯見雲霧繚繞的太陽和茫茫的冰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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