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奇幻小說 > 黑暗的左手 | 上頁 下頁
三四


  卡車又開動了。聲音與運動給人以溫暖的幻覺,驅走了冷冰冰的、深沉的寂靜,然而那天夜裡我依然冷得無法入睡。我估計大半夜我們都在相當高的海拔行駛,但不能肯定,因為在當時情況下,單憑人的呼吸、心跳無法作出準確判斷。

  後來我才得知,當時我們在翻越山本斯銀斯山峰,爬上了9000多英尺的高度。

  我並不覺得怎麼饑餓。我記得上一頓飯是在薩斯基斯府邸吃的,那頓晚餐拖得又長又沉悶;在孔德爾夏登監獄他們一定喂過我東西吃,但我記不得了。困在鋼廂裡的日日夜夜裡,吃似乎顯得無足輕重,而且我並不常常想到吃。另一方面,水在生活中才是須臾不可缺少的。每天車都要停下來供應一次水,車廂後門設有一孔,明顯是用於遞水的,該孔平時緊閉著,供水時便打開,遞出去一隻塑膠罐,不一會兒塑膠罐裝滿水,從孔裡塞進來,同時吹進來一股寒風。

  如果我沒有算錯的話,那麼從我在車裡醒過來後的第五天清晨,車停下了。我們聽見外面有談話聲、來往的腳步聲。鋼廂後門從外邊被抽掉門閂,猛地掀開了。

  我們一個一個地爬到鋼廂門口,有的人是手腳並爬,我們依次或跳到地上,或爬到地上。我們24人都是或爬或跳下來的。兩具屍體被扔出車外,一具屍體是早死的,另一具屍體剛死不久。

  外面寒氣逼我,白雪反射著陽光,亮晃晃的炫目,離開車裡那臭氣熏天的窩,有些人甚至哭了,我們擠在卡車旁邊,個個都是赤條條的,渾身發臭,我們這個小小的群體,我們這個夜間相依為命的整體暴露在耀眼、無情的日光裡。他們把我們分散,排成一行,領著我們向數百碼外的一座建築物走過去。房子的牆是金屬牆,房頂蓋滿了雪,四周白雪茫茫,山巒重疊,沐浴著冉冉上升的太陽的光輝,頭上是浩瀚的藍天,這一切似乎太明亮了,仿佛在顫抖,在閃光。

  我們排成一行,在一座帳篷裡的一個大水槽邊洗澡,人人都喝起洗澡水來。隨後,我們被帶進宿舍裡,領到內衣、毛氈襯衣、馬褲、綁腿以及毛氈靴子。我們魚貫進入食堂,一名衛兵根據名單一個個地點名核實我們。食堂裡另外還有一百多身著灰色服裝的人,我們和他們一道坐在腿固定在地上的餐桌旁,進早餐。吃米粥,喝啤酒。早餐後,我們全體新老囚犯被分成12組。我所在那一組被領到離那座主建築後面幾百碼遠的一座鋸木廠,廠四周是圍牆。圍牆外面不遠處有一座森林,覆蓋著起伏的丘陵,往北面延伸,一望無垠。在衛兵的指點下,我們從鋸木廠把鋸下的木板運到一座巨大的木棚裡,堆垛起來。

  看守們不准我們偷閒,但也不強迫我們加快節奏。中午,我們喝一杯未經發酵的麥酒,吃點麥粥之類的,太陽快落山時,我們被帶回宿舍吃晚飯,吃的是菜粥,喝的是啤酒。夜幕降臨時,我們便被鎖在宿舍裡,屋子裡通宵達旦燈光通明。四壁擺滿兩層上下鋪,間隔5英尺,我們就睡在上面。老犯人爭上鋪睡,由於熱氣往上升,上鋪舒適些。所謂的臥具,就是有人在屋門口領到一隻睡袋。睡袋又粗糙又笨重,散發出別人睡過留下的汗臭味,不過倒是遮風保暖。對我而言,睡袋的缺點只是太短了,標準身高的格辛人可以頭腳全部鑽進來,但我卻是藏頭露尾,甚至在床鋪也無法伸展四肢。

  該地方叫做普利芬國家第三志願農場與移民點。普利芬,即第30區,位於奧格雷納住人區的西北端,毗鄰山本斯銀斯山脈,瀕臨伊斯格爾江與海岸,人煙稀少,沒有大城市。離我們最近的一座小鎮叫做塔魯夫鎮,位於西南方向好幾英里外,農場位於一個荒無人煙的廣闊森林地區塔瑞皮斯的邊緣。森林地處太北面,不宜於赫姆樹、塞瑞姆樹或黑韋特樹之類的大樹生長,因此只長一種樹,即多節、矮小的針葉樹,僅有10到12英尺高,灰色針狀葉,叫做梭樹。

  雖然冬季星上動植物的種類少得出奇。但有一種類的數量卻大得驚人:那座森林方圓數千英里,滿是梭樹,極少別的樹木。那裡的荒原都種上了梭樹,那座森林已經被砍伐了許多世紀,然而森林裡卻找不到一塊樹被砍光的荒地,一座殘根樹樁廢墟,一個遭到侵蝕的山坡。似乎每一棵樹都注上了標記,我們鋸木廠的每一粒鋸木屑都派上了用場。農場上有一座加工廠。每逢天氣惡劣,不能出門去森林時,我們就在鋸木廠或加工廠幹活,把木塊、樹皮和木屑壓成各種形狀,從曬乾的梭樹針葉提取一種樹脂,用於製造塑膠。

  是真正的工作,不過沒有強迫我們超負荷幹。如果多給我們點吃的,穿得好些,那麼幹起活來就愉快了,但我們饑寒交迫,沒有心思去領略工作的樂趣。看守們對我們雖說粗暴,卻從不殘酷。他們顯得肥胖、笨重、邋遢,在我的眼裡女人氣十足——但不是纖細嬌小,而是恰恰相反:一堆毫無生氣的肥肉,牛一般呆頭呆腦,沒有棱角,沒有鋒芒。在同窗囚犯中,我也總覺得自己一個男人生活在女人或者閹人群裡,這種感覺我在冬季星上還是頭一次碰到。囚犯們也是長得臃腫、粗糙。他們彼此很難分清楚,他們激動時的語調總是低沉的,他們的談話內容總是雞零狗碎的。最初我把這種沒精打采,這種平淡呆板歸咎於缺乏食物、溫暖與自由的緣故,但我很快就發現另有原因:原來是藥物所致,全體囚犯都讓服了藥物,以防止他們進入克母發情期。

  我知道有藥物可以減弱甚至幾乎消除格辛人性週期的發情階段,當從行動方便與否、醫學或道德角度出發,需要禁欲時,便服用藥物。這樣可以越過一個或數個克母戀期,而又不產生副作用。人們普遍自願服用這種藥物。至於是否有可能強迫服用,我不清楚。

  有充足的理由讓囚犯服藥。一個處於克母戀期的囚犯必將成為他所在作業小組的破壞分子。不讓他幹活吧,那又拿他怎麼辦?——更為嚴重的是,如果當時沒有別的囚犯處於克母戀期,而且這很有可能,因為我們全體只有150人左右。對於格辛人來說,在克母戀期沒有性夥伴,那是欲火難熬的;因此,要避免欲火煎熬,避免浪費工作時間,最好根本就別進入克母戀期。於是,他們設法阻止。

  在那兒呆了幾年的囚犯在心理上,並且我相信至少還在生理上受到了藥物的閹割。

  他們就像閹牛一樣,沒有性能力。他們仿若天使,沒有羞恥,沒有欲望。然而,沒有羞恥,沒有欲望,就沒有人性。

  既然格辛人的性衝動受到自然的嚴格限定與制約,那麼就較少受到社會的干預:對性的規範,引導與壓制比我所知道任何兩性社會都少。戒欲完全出於自願,縱欲也完全可以接受。性恐懼與性絕望極為罕見。我第一次耳聞目睹社會目的與性欲背道而馳。性受到壓制,而不僅僅是壓抑,雖然不產生性壓抑,但從長遠的角度會產生也許更可怕的東西:性萎靡不振。想想吧,一個性受到控制的社會會走上什麼樣的歧途。

  先前我說過,在普利芬農場我們幹活吃不飽,身上穿的衣服,尤其是腳上的鞋襪,不能抵禦酷冬嚴寒。獄守們大都是些緩刑犯人,比我們好不了多少。農場的性質及其管理方式是懲罰性的,但並非毀滅性的。我覺得,假如不讓犯人服藥,不審問犯人,這個地方還是可以忍受的。

  一些犯人分成12人一組接受審問,只是千篇一律地懺悔一番,背誦回答一系列提問,注射一針防克母戀藥,便被放出去幹活。其他犯人,即政治犯,每隔5天就要接受一次藥物作用下的審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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