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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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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性詞尾 親愛的: 讓我在這封信的開頭、一個邂逅的前奏中,以老派的做法放上一個聲明:我愛你。你不知道我的存在(儘管你曾經見過我,還將錢放在我的手掌上)。我知道你(不過瞭解得不如我希望的那麼深。我希望早晨你輕輕睜開雙眼時,我就在你身邊,這樣你看到我,便會向我露出微笑。顯然這已足以被稱之為天堂),所以我現在寫這封信,向你展露我的身份。我再次聲明:我愛你。 我用英語寫下這些話,它是你的母語,同樣也是我在這封信裡使用的語言。我的英語不錯。若干年前,我曾去過英格蘭和蘇格蘭。我在考文特花園[1]站過一整個夏天,除了愛丁堡藝術節的那個月,那時我在愛丁堡。在愛丁堡,往我的盒子裡放錢的人包括演員凱文·史派西先生、美國電視明星傑裡·斯普林格先生,他當時會出現在愛丁堡,是為了一部講述他生平的歌劇。 我拖了很久才開始寫這封信,儘管我是那麼渴望,儘管我已在腦海中設想過許多次。我該寫寫你的事嗎?還是我的事? 先說說你吧。 我愛你那頭長長的紅發。我第一次見到你時,我想你一定是個舞者,現在我也認為你有一具舞者的身體。你的雙腿,你的體態,你的腦袋高昂著向後的樣子。在你開口說話之前,是你的微笑讓我明白你是個外國人。在我的國家[2],我們的微笑來得很突然,就像太陽升起,描繪出大地的輪廓,卻又突然躲回雲後。微笑在這兒非常珍貴而稀少。但你一直保持笑容,就好像你所見的一切都讓自己欣喜。你第一次看到我時就露出微笑,比平時掛在臉上的笑意更濃。你露出微笑,而我迷失了自己,就仿佛孩童迷失在叢林中,再也無法尋到回家的路。 在年輕時我就瞭解,人的雙眼能透露出太多資訊。在我的職業生涯中,我曾見過有些人戴深色眼鏡,還有些甚至(我會用辛辣的語言稱他們為外行人)會戴著蓋住整張臉的面具。面具有什麼好的?我的解決之道是戴上一雙完整遮蓋整個虹膜的隱形眼鏡,那是我從一個美國網站上郵購的,要不了五百歐元,它可以蓋住整個眼睛。它們呈現出深灰色,當然,看起來就像是石頭。因為買了一次又一次,所以總共加起來超過了五百歐元。你可能會想,我在街上進行那樣的表演,我一定很貧窮,但你錯了。真的,我想你要是知道我籌到了多少錢,一定會覺得很驚訝的。我的需求很少,而收人卻一直豐厚。 除了下雨天。 有時候甚至在下雨天我也能收到不少錢。或許你已經觀察到,有不少人會在下雨時退避,打開雨傘離開。但我依然保持原來的樣子。總是這樣。我只是一動不動地等待著。這一切都能增強我表演的信念。 這是一種表演,與我作為戲劇演員,作為魔術師助手,甚至在我自己也是一名舞者時——這就是我為什麼如此熟悉舞者肢體的原因——所做的表演沒什麼不同。我總能意識到觀眾是一個個獨立體。所有演員和舞者都明白這一點,除了那些目光短淺的傢伙們,對於他們來說,觀眾群一片模糊。即使戴著灰色隱形眼鏡,我的視力也非常敏銳。 “你看到第三排那個留著小鬍子的男人了嗎?”我會這麼說,“他一直用赤裸裸的目光盯著米諾。” 而米諾則會回答:“啊,是的。但通道旁的女人,長得像德國總理的那個,她正掙扎著不要睡著。”假如有一個人睡著了,你可能會因此而喪失整片觀眾,所以接下來的整個晚上我們都會朝這名中年婦女表演,而她希望的卻只是屈從於自己的睡意。 我第二次見到你時,你站得離我那麼近,我能聞到你頭上洗髮水的氣息。聞起來就像是花和水果的氣味。我想像中的美國,是個女人們全都聞起來像花和水果的國度。你那時正和一名從大學來的年輕男子交談。你抱怨說,就美國人而言,學習我們的語言實在困難。“我明白為什麼男人或女人會分陽性和陰性,”你說,“但為什麼椅子是陽性的,而鴿子是陰性的?為什麼一個狀態會有陰性的詞尾?” 年輕男子大笑起來,他徑直指向我。但說老實話,就算你們走過整個廣場,關於我的事,你依然什麼都說不上來。我的長袍看起來像是老舊的大理石,沾有水漬,十分陳舊,還粘上了地衣。我的皮膚可以看起來如同花崗岩。在移動之前,我就是石頭和陳舊的青銅,而若我不願,便完全不會移動。我就只是站著。 有些人會在廣場上等很久,看我是否會做些什麼,甚至下雨天也會如此。他們覺得很不舒服,因為無法確定我到底是個人類,還是一個人造物。正是這種不確定感誘捕了這些人,他們就像落入粘膠陷阱的老鼠。 關於我自己的事,我可能寫得太多了。我知道,這是一封介紹的信件,但同時它也是一封情書。我該寫寫你的事。你的微笑。你的眼睛是那麼綠(你還不知道我眼睛真實的顏色。我會告訴你的。它們是棕色的)。你喜歡古典樂,但你的iPod nano裡也有阿巴合唱團和洛克小子[3]的歌。你不噴香水。你的內衣大部分都是穿舊了的舒適款,儘管你有一套在特殊場合下穿的紅色蕾絲邊無帶式胸罩和內褲。 人們會在廣場上看到我,但眼神卻只會被動作吸引。而我的移動微小到完美,它微小到經過的人幾乎無法分辨自己是否看到了什麼東西。大部分情況下,人們都對不會移動的東西視而不見。不是嗎?人們的目光掃過它,卻沒有看見,只是簡單地將它忽略。我是人形的東西,卻不是人類。所以為了讓他們看見我、讓他們看著我,讓他們的目光不要從我身上滑過而忽略我,我會做出非常微小的動作來將他們的視線吸引到我身上。接著,也就只有在這時候,他們會看到我。但他們並不總是明白自己此前看到的是什麼。 我將你視作一個待破解的密碼,一個待解開的謎題,或者是一個拼圖遊戲,需要被放到一起。我在你的生活中穿行,同時在自己的邊緣站立,一動不動。我的姿態——雕塑一般,十分精確——常常被人曲解。我想要你。對這一點我毫無疑問。 你有一個妹妹。她有一個聚友網帳號和一個臉書帳號。我們有時通過MSN交談。人們總假想中世紀雕像只存在於十五世紀,這想法不對,我有一個房間,還有一台筆記型電腦。我的電腦上有密碼,我很重視使用電腦時的安全。而你的密碼是你的名字,這不安全。任何人都能讀你的郵件,看你的照片,從你的流覽記錄裡重構你的興趣愛好。那些對你有興趣、關心你的人,能用大量時間來建起你的生活模型,比如說將照片中的人與郵件裡的名字一一配對。通過電腦來構建別人的生活並不困難,通過手機資訊也是一樣。這就像是玩十字填字遊戲。 我還記得那一次,你穿過廣場時看著我,只看著我一人,而我真正認可了自己。你停下來,讚賞了我。你看到我為了一個孩子移動了一下,於是你以能夠被人聽見的音量,對身邊的女人大聲說,我應該是個真人。我將此視為最高讚賞。當然,我有許多種不同的移動方式,我能使用一組細微的痙攣和斷斷續續的動作像鐘錶一樣移動,也能動得如同機器人或一台自動機器,我還能動得仿佛一座雕塑在作為石頭存在數百年後突然恢復了生命。 有好幾次,我聽你提起這座小城有多美。你說站在古老教堂的彩色玻璃下,就像被囚禁在一個珠寶的萬花筒中,仿佛置身於太陽的中心。你還說過,你很擔心母親的病情。 你還是個大學生時,幹過廚師的工作,你的手指尖上還有上千個細微的刀切傷痕。 我愛你,正是我對你的愛驅使我去瞭解你的一切。我對你瞭解越多,就越是接近你。你和一名年輕男子一同來到我的國度,但他傷了你的心,你拋下他來到這裡,依然還在微笑。我閉上雙眼,便能看到你在微笑。我閉上雙眼,便能看到你在一片鴿子飛舞拍打翅膀的聲音中大跨步穿過廣場。在這個國家,女人從不大跨步走路,除非是舞者,不過她們走路的樣子完全不同於此。你睡著時,睫毛會微微扇動。還有你觸摸枕頭的樣子。你做夢的樣子。 我夢到過龍。那時我還是個孩子,在家裡,他們告訴我,在那古老的城市之下有一條龍。我想像中的畫面裡,那條龍如同一道黑煙般盤踞在房屋下,棲身於地窖的縫隙中,虛幻卻總是會浮現出身形。這是我對龍的印象,同樣也是現在的我對過去的印象。一條由煙構成的龍。表演時,我是被龍吞食,成為過去的一部分。千真萬確,我已有七百歲了。國王們來到這裡,國王們離去。軍隊抵達此處,被消解吸收,或是返回故里,只留下毀壞的建築、寡婦和私生子,而雕塑卻依然挺立,同樣留存的還有煙組成的龍和過去。 雖然我這麼說,但我所模仿的雕塑卻並非來自這個城市。它來自南義大利的一座教堂門口,那座教堂不是建來紀念施洗約翰的妹妹,就是紀念某個當地的領主。是他捐款建了那座教堂,以慶祝他沒有死於瘟疫,或者說,死于天使的憤怒。 我原本想像你十分完美純潔,我的愛人,我想像你和我一般純潔,然而有一次,我卻發現那條紅色蕾絲邊的內褲被壓在洗衣籃下,在經過一番仔細檢查後,我可以確信,毫無疑問,前一個夜晚你過得並不純潔。只有你自己知道是和誰過了一夜,因為你沒有在寫給家人的信裡提起這段插曲,也沒有在上網流覽時提及。 曾經有個小女孩抬頭看我,然後轉頭對她母親說:“為什麼她這麼不快樂?”(顯然,在這裡我為你將這句話譯成了英語。她認為我是一座雕像,因此使用了陰性的詞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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