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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老高不由自主地被打動了。他的一生都是在蜜蜂群中度過的。然而,望著那陌生人輕晃手腕,動作乾淨俐落地將蜜蜂從蜂盒中搖出,而黑蜜蜂看來也似乎驚訝多過於憤怒,它們只是飛出來,又爬回蜂箱,這情景實在令人印象深刻。陌生人將裡面充滿了蜂巢的蜂盒放在一個齋薄些的蜂箱上,如此一來,老高便仍舊能從陌生人租的那只蜂巢中獲得蜂蜜了。

  也就是這樣,老高多了一名租客。

  老高給了張寡婦的孫女幾個錢,讓她每週去給陌生人送三次飯,基本上是米飯和蔬菜,還有滿滿一陶罐的湯——至少她從村裡出門時是滿的。

  老高自己每隔十天去一次山上。一開始他是去檢查蜂箱的,但不久他便發現,在陌生人的照料下,所有十一只蜂箱全都生氣勃勃的,而它們過去從未這樣。而且事實上現在有十二隻蜂箱了,那位陌生人在山間行走時,偶然碰上一群黑蜜蜂,便將它們捕獲了。

  下一次上山時,老高帶去了一些木頭,他和那位陌生人花了好幾個下午的時間,一語不發地共同勞作,給蜂箱又做了一些蜂盒,並在裡面放置了一些蜂框。

  一天晚上,陌生人告訴老高,他們所製作的那種蜂框是一名美國人發明的,也就是七十年前的事。老高覺得這是胡說八道,他做的蜂框和他父親一樣,山谷裡的那些人也是這麼做的,而且他很確定,他的祖父和曾曾祖父也是這麼做的。不過他什麼都沒說。

  他很樂於有陌生人陪伴。他們一起製作蜂箱,老高希望陌生人能再年輕點,這樣他就能在這兒留更久,老高死後,也能將自己的蜂箱傳給他。但他倆都是老頭子了,他們一起打蜂盒,兩人全都白髮蒼蒼,面容衰老,誰也不可能再多見十個冬天。

  陌生人將那個屬於他的蜂箱從其他蜂箱中移出,老高注意到,他在那蜂箱邊,培育了一個整潔的小花園。他用一張網蓋住整片植物,同時還給自己的蜂箱開了“後門”,這樣能碰到這些植物的就只有他那個蜂箱裡的蜜蜂了。老高還注意到,在網下有幾個託盤,裡面放的可能是某些糖溶液,有一個盤子裡的溶液是亮紅色的,一個綠色的,一個清藍色,一個黃色。他指著盤子,但陌生人卻只是點點頭,露出微笑。

  然而蜜蜂疊在那些糖水上,擠在錫盤邊上,吸飽後才返回蜂箱。

  陌生人畫了不少老高的蜜蜂的素描。他將畫展示給老高看,試圖解釋老高的蜜蜂與其他蜜蜂之間的區別,還說到古蜂如何在石縫裡留存數千年。然而陌生人的中文辜負了他,而且說老實話,老高對這個話題也沒什麼興趣。它們是他的蜜蜂,至少在他死之前是,而他死後,它們則是山岡上的蜂。他曾經將其他蜜蜂帶到這裡來,但它們全都病死了,要不就是被黑蜜蜂襲擊——它們會奪走其他蜜蜂的蜂蜜,讓它們俄死。

  到訪結束于夏末。老高下山去了。他再也沒有見過那位陌生人。

  一切結束了。

  它起效了。我的心中生起一陣複雜的情緒,有勝利的喜悅,也有失望,就好像我被戰勝,也好像遠處的積雨雲在逗弄著我的情緒。

  看著自己的雙手,我感到十分古怪,它們不再是我所知道的雙手,而是我記憶中很久以前年輕時的手,骨節不再突出腫脹,我的頭髮也不再花白,它又變回了黑色,一切回到從前。

  這是一種曾經擊敗過多少人的探尋,是一個沒有明確解決方案的問題。中國的第一位皇帝在三千年前死去,幾乎毀滅他的整個帝國,為的正是追尋這個問題的答案,而它所花費我的時間不過是,多少,二十年?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做了一件正確的事(儘管毫不誇張地說,要是沒有這麼一件活兒,“退休”將會是如此令人發狂)。我從邁克羅夫特那兒接受了這個任務。我研究了這個問題。我不可避免地,解決了這個問題。

  我會告訴全世界嗎?不。

  此外,我的包裡還剩下半罐暗棕色的蜂蜜,這半罐蜜能抵得上好幾個國家。(我本想寫“抵得上全中國的茶葉”,這或許是因為我此刻的處境,然而即使是華生,恐怕也會譏諷這是陳詞濫調。)

  說到華生……

  還有一件事要做。我還剩下一個目標,但它實在有點兒小。我得取道上海,然後搭艘船,繞過半個世界去南安普頓。

  一旦我到了那兒,我要去找華生,看他是否還活著——我希望他還活著。我承認我的想法很荒謬,但若華生死去,我應該會以某種方式感應到。

  我得買些戲劇化妝品,將自己偽裝成一名老人,以免嚇到他,然後邀請我的舊友來喝杯茶。

  我想,在那個午後,茶邊該有蜂蜜和烤麵包。

  確實有些傳言,說有個外國人經過村子向東去了,但將這些話告訴老高的人並不認為,那名外國人和住在老高棚屋裡的是同一個人。那個外國人更年輕,更有精神,頭髮也是黑的。他並不是春天裡在這片地區行走的老人,不過有個人告訴老高,他倆拿的袋子看起來差不多。

  老高到山岡上查看,雖然在抵達前,老高也懷疑自己是否能找到些什麼。

  陌生人已經離開了,帶走了他的袋子。

  有些燒東西的痕跡,很顯眼。燒了些紙——老高認出了一張陌生人畫的他那些蜜蜂素描的一角,但其他幾張紙都已徹底燒成灰燼,要不就已焦黑,即便老高認得外國字,也無法看清寫的是什麼了。燒掉的不只是紙,陌生人租的蜂箱如今僅剩一些盤繞的灰燼,還有些扭曲焦黑的錫塊,可能曾經盛放過那些色彩鮮明的溶液。

  陌生人告訴過他,顏色是特意添加進糖水裡的,用來區分不同的糖水,但老高沒有詢問他這樣做的目的。

  他像個偵探似的查看了棚屋,想要尋找線索,來瞭解陌生人的天性和下落。在瓷枕邊上,他找到了留給他的四枚銀元——兩枚“袁大頭”和兩枚墨西哥比索——他將這些錢收了起來。

  在棚屋後,他找到一堆用過的糖漿,上面爬著這個季節的最後幾隻蜜蜂,它們正吸吮著這塊依然黏稠的蠟上最後一絲甜味。

  老高苦苦思索了許久,這才將這些糖漿收集起來,包在布裡,放進一隻裝滿水的罐子。他用爐子將水加熱,卻沒有煮至燒開。不久蠟便漂浮在水面上,布料裡只剩下死蜂、泥土、花粉和蜂膠。

  他讓水冷卻。

  接著他走到屋外,望著月亮。此時已幾近滿月。

  他不知道有多少村民瞭解他的兒子在還是個小嬰兒時就已死去。他還記得自己的妻子,但她的容顏卻已十分模糊,而他手中也沒有她的肖像畫或照片。他想,由他來照管這座高高的山上黑色子彈頭一樣的蜜蜂是再合適不過的了,再沒有任何人比他更瞭解它們的秉性。

  水已涼了。他將已凝結成塊的蜂蠟從水中取出,放在床板上,完成冷卻的過程。接著他將裝著泥土和雜質的布料從罐子裡撈出來。然後——因為從某種意義上講,他同樣也是名偵探,而只要你消除了所有的不可能因素,那麼剩下的那一條,無論有多離奇也即為真相——他將罐子裡的甜水喝了下去。糖漿裡畢竟還有很多蜂蜜,即使大部分都已從布料中滴落,獲得淨化後也是如此。那水嘗起來像是蜂蜜,但並不是老高曾經嘗過的任何蜂蜜。它嘗起來有些像煙,有些像金屬,又像怪異的花朵,帶著古老的香氣。老高想,它嘗起來,有點兒像做愛的感覺。

  他將這水全部飲盡,接著,便枕著瓷枕睡去了。

  他想,等他醒來,他得考慮一下該如何處理他的侄子,因為一旦老高消失,他一定會想繼承這山上的十二隻蜂箱。

  或許,他可以成為一名私生子,一位適時回到村裡的年輕人。要不就只是兒子。小高。現在誰還記得?都沒有關係。

  他會去城裡,然後再回來,只要時間與環境允許,他會在這山的一側永遠養育這些黑色蜜蜂。

  [1]蜂巢中用於母蜂產卵的結構。

  [2]第歐根尼俱樂部(Diogenes Club)是柯南·道爾在福爾摩斯系列裡虛構出來的俱樂部,由邁克羅夫特·福爾摩斯創辦,俱樂部內禁止交談,只為更好地思考休息。

  [3]根據柯南·道爾原著,福爾摩斯退休後就到蘇塞克斯,以養蜂作為退休生涯的消遣。

  [4]此處應指“爬行人”一案(The Adventure of the Creeping Man),知名教授普雷斯伯裡的助手發現教授自歐洲大陸回英國後舉止變得不太正常,夜晚在地面爬行,家中飼養多年的狗也襲擊了教授。

  [5]典出《紅發會》一案。

  [6]比利時的弗蘭德斯曾是一戰的戰場。

  [7]蘇塞克斯即位於此地。

  [8]朗氏蜂箱由蘭斯特羅斯(Langstroth)發明於1852年,如今已在全世界養蜂業內普及,並經過一定改良。朗氏蜂箱更好地利用了蜂路(蜂巢內蜜蜂活動的空間),它從上端開啟,巢脾懸掛在箱內,可以從蜂箱上方任意提取,並可隨意水準調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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