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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黎白南詢問大使是否前往河宮向公主道別。大使茫然,彷佛受詢是否要對遞送的包裹道別。黎白南再次感到憤怒在心中湧起,看到大使表情略略改變,出現警戒、安撫的神色。他微笑,祝使節回卡耳格時,一路順風,隨即離開謁見廳,回房。

  一國之主平日活動多是儀式典禮,一生泰半在公眾注視下,但他因坐上懸虛數百年的王位,接下儀節蕩然的宮廷,某些事便能隨心所欲。臥房裡沒有王宮儀節,夜晚屬於自己,他向睡在隔壁休息室的老橡道聲晚安,關上門,坐在床上,感到疲累、憤怒,與奇特的孤寂。

  黎白南總戴著纖細金鏈,綁縛金絲小包,裝著一顆小石子,一塊色澤暗沉、烏黑,凹凸不平的碎石。他將石子取出,握在掌心,靜坐沉思。

  黎白南思索術士赤楊與其夢境,試圖讓思緒遠離一切關於卡耳格女孩的蠢事,但唯一進入腦海的,是對赤楊的一陣痛苦嫉妒,因為他踏上弓忒土地,與格得談話,更與格得同住。

  孤寂便是由此而生。自己尊稱吾主、最敬愛的人,不肯讓自己靠近,亦不肯靠近。

  難道格得認為,失去巫師法力,便受黎白南看輕、鄙視?

  格得的力量曾能完全控制人心與意志,所以這念頭並非全無可能,但格得對黎白南的瞭解應該不只於此,或者至少該有更高評價。

  是否因為曾是黎白南的尊主與導師,因而無法忍受成為臣民?對那老人而言,的確可能:兩人地位如此直截了當、無可轉圜地對調。但黎白南記得非常清楚,在龍的陰影與格得統禦下所有師傅面前,他在柔克圓丘,對黎白南雙膝下跪,爾後站起身,親吻黎白南,告訴他要盡心治理國事,喚他:“吾王,摯愛夥伴。”

  “我的王國是大人賦予的。”黎白南曾對赤楊如此說道。那便是格得賦予的一刻。全然、自願。

  而這也就是為何格得不肯來黑弗諾,不肯讓黎白南去請益。他已交出權柄……全然、自願,不願旁人誤解他參與政事,讓陰影遮掩黎白南的光芒。

  “他已完成願行。”守門師傅如是說。

  但赤楊的故事撼動格得,派赤楊前來尋黎白南,請他視情況行動。

  故事的確十分奇異,而格得說牆本身或許即將倒塌一事更甚。這會是什麼意思?為什麼一個人的夢境具有如此份量?

  很久以前,與大法師格得一起旅行時,在到達偕勒多前,黎白南也夢過旱域邊緣。

  而在那至西島嶼,他跟隨格得進入旱域,跨越石牆,進入昏暗城市。亡者陰影站在門口,或漫行于只有恆常不動的星光點亮的街道。他隨著格得,走遍冥界,疲累地到達山腳,一片只有灰塵與石塊的黑暗谷地。山只有一個名字:苦楚。

  黎白南攤開掌心,低頭看著緊握的黑色小石,再度握緊。

  完成前去旱域的目的後,兩人從旱溪穀爬上山,無他路回頭。踏上亡者禁行的道路,攀爬、翻越過切割、灼燒雙手的岩石,直到格得再也無法前進。他盡力背負格得繼續前行,然後兩人匍匐到達黑暗邊緣,夜晚的絕望懸崖邊。他回來了,與格得一起進入陽光,進入海浪打在生命之岸上的聲響。

  已許久不曾如此鮮明地憶起那段可怕旅程,但來自山巒的黑色小石一直垂掛心上。

  他如今恍然,那片土地的記憶,其中的黑暗、塵土,雖轉頭不願直視,卻一直都在心裡,只略掩蔽在白日種種明亮活動作息下。他轉過頭,明知那將是他再度返回之處,卻無法忍受這事實:獨自返回、無人陪伴,永遠。眼神空洞、無語站在虛影之城的陰影下,永不能再見到陽光,或飲水,或碰觸活生生的手。

  他突然站起身,甩脫陰鬱念頭,將石頭放回小包,上床就寢,關燈,躺下。他立刻再度見到塵土與岩石的昏暗灰蒙土地,遙遠前方連接漆黑尖銳的山峰,但在這裡是下傾斜坡,直直向下,向右,伸入全然黑暗。“那邊有什麼?”不斷前行時,他問了格得。同伴說不知道,也許沒有盡頭。

  黎白南坐起身,因心思飄蕩無法遏抑而憤怒驚慌,眼光尋找窗戶。窗子面北,是喜歡的景致,從黑弗諾望過層層山巒,直到高聳、灰白峰頂的歐恩山。更遠,視線之外,跨越大島與伊亞海,是英拉德島,家鄉。

  躺在床上只看得見天空,夏季夜空一片澄澈,天鵝之心高掛小星辰間。他的王國。光芒、生命的王國,這裡的星辰宛如雪白花朵,在東方綻放,在西方消隱。他不願去想另一片國土,在那裡星辰永不移動,在那裡手無力量,也沒有正確的方向,因為無處可走。

  躺在床上,凝望星辰,他刻意將念頭拉離記憶,拉離格得,想著恬娜:她的聲音,她的碰觸。朝臣都很注重儀節,對何時、如何碰觸國王,小心翼翼;恬娜卻非如此,而會笑著把手放在他手上,對待他比他母親還要大膽。

  玫瑰,英拉德家系的公主,兩年前因高燒去世,當時黎白南正在船上,前往英拉德島貝里拉宮與南方島嶼,探訪皇族。他對母后死訊一無所知,直到回家,回到正在哀悼的城市與宅邸。

  母親如今正在黑暗國土,乾旱大地上。如果他到了那兒,在街道上錯身,母親不會看他一眼,不會對他說話。

  他緊握雙手,重新擺放床上軟墊,試著放鬆,讓心緒離開,想著能遠離那裡的事物。想著母親健在時,她的聲音、深暗眼睛在深暗高挑的眉毛下、纖細雙手。

  或者想著恬娜。他知道請恬娜來黑弗諾,不僅為了有事請教,更因為恬娜是他僅存的母親。他想要這份愛,給予,也獲得。一份絕對的愛,沒有例外,沒有條件。恬娜雙眼是灰色的,並不深暗,但能以洞悉的柔情直直看透他,不受他所說或所做之事欺瞞。

  他知道他完好達成別人加諸他的要求,也知道自己善於扮演王,但只有在母親和恬娜面前,對自己能不帶一絲疑惑,明瞭身為王的真實意義。

  從黎白南還是少年人,還未加冕前,恬娜便已認識他,那時起便已愛著他,為了他,為了格得,也為了自己。對恬娜而言,黎白南是永不會令人失望的兒子。

  但恬娜心想,他若繼續如此憤怒、不誠實地面對來自胡珥胡的可憐女孩,還是可能令人失望。

  阿瓦巴斯使節最後一次謁見,恬娜也出席。黎白南邀她,她也樂意前來。初夏來到此處,發現有卡耳格人在宮廷,恬娜原以為卡耳格人會躲避她,或至少懷疑地看著她:叛教的女祭司,跟小偷鷹法師從峨團陵墓寶庫盜走厄瑞亞拜之環,背叛祖國,帶著環逃到黑弗諾。此舉讓群島王國再度有王,卡耳格人很可能因此敵視她。

  胡珥胡的索爾重新崇拜雙神與累世無名者,而恬娜摧毀最壯麗的神廟。這反叛已不僅政治層面,也包括宗教。

  但那已是很久以前,四十多年前的事,幾乎成了傳說,而政客有選擇性記憶。索爾使節乞求,是否有榮幸謁見恬娜,以繁複深刻、虔誠尊敬的言詞迎接,某些部分她認為他說的是實話。大使稱呼恬娜為阿兒哈夫人、被食者、轉世者——多年來已無人如此稱呼,再次聽到,讓恬娜頗感奇特,但聽到母語,發現自己依然能說,依然有深刻、憂愁的滿足。

  於是恬娜前來向大使及一行人道別,請大使向卡耳格至尊王保證,公主一切安好,並最後一次愉悅地看著高大清瘦的男子、他們淺淡的髮辮、裝有羽毛的頭飾,及銀環與羽毛交織的朝服盔甲。住在卡耳格大陸時,恬娜鮮少見到同族男子,陵墓中只有女子與閹人。

  典禮結束後,恬娜躲入王宮花園。夏夜溫暖而騷動不斷,花朵綻放的低矮樹叢在夜風中隱隱浮動。圍牆外,城市嘈雜之聲像安靜海面的呢喃。兩名年輕朝臣在蔭道下並肩共行,恬娜不想打擾他們,便在花園另一端的噴泉與玫瑰間漫步。

  黎白南又皺著眉頭離開謁見廳。是怎麼了?就恬娜所知,他以前從未反抗地位所帶來的責任。他當然知道王必須結婚,而且罕能自由選擇物件;知道不服從人民願望的王便是暴君;知道子民想要王后,想要繼承王位的後裔,但他對此毫無行動。宮廷仕女樂於與恬娜閒聊王的歷任情人,那些女子從未因身為王的愛人而喪失任何好處。黎白南在這方面的確處理得當,但不能永遠如此。索爾王提供完美合適的解決方法,為什麼他卻如此憤怒?

  也許並非完美合適。這位公主是有點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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