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奇幻小說 > 地海奇風 | 上頁 下頁


  的確是個舒適夜晚,空氣清涼,海風自南方柔柔吹拂,除了寬闊山峰佇立之處外,夏季的星辰白光點亮天際。赤楊將主人給的床墊與羊皮鋪在先前躺過的草地。

  雀鷹躺在屋裡面西小凹室中。這裡還是歐吉安的家,他還是歐吉安的學徒時,年幼的他便睡在那裡。恬哈弩成了他女兒後,過去十五年來,那兒成了她的臥榻。如今恬哈弩和恬娜均不在家中,獨自躺在唯一房間中黑暗角落裡,他跟恬娜的床上時,格外孤寂,因此他開始睡在凹室。他喜歡這張直接位於窗下,自厚木牆延伸出來的小榻,在那裡睡得很好。今晚卻非如此。

  子夜前,屋外一聲呐喊及聲響吵醒雀鷹,令他直直跳起,走向門前。屋外只有赤楊,正與惡夢搏鬥,喊聲中夾著雞屋裡雞群睡意濃重的抗議。赤楊以濃重夢語大喊,蘇醒,在恐慌與不安中坐起,向主人道歉,說要在星辰下坐一會兒。雀鷹回到床上。赤楊沒再吵醒他,但他自己也做了一場噩夢。

  雀鷹站在一面石牆邊,附近是道長長高坡,地上長滿灰幹短草,在昏暗光芒下朝黑暗延伸而去。他知道自己去過那兒、站在那兒,卻不知那是何時,抑或何處。有人站在牆另一邊的山坡上,靠近山腳,離他不遠。他看不到那人的臉,只看出是名高大男子,身著斗篷。他知道自己認識那人。那名男子以他的真名喚他:“格得,你很快也會來到這裡。”

  寒徹入骨,雀鷹坐起,瞪大眼睛好看清房舍,將四周的真實如棉被般包裹自己。他隔窗望向星辰。突來的一陣冰寒透徹心扉。那些不是他鍾愛熟悉的夏季星宿——不是“馬車”、“獵隼”、“舞者”、“天鵝之心”,而是別的星辰,是旱域微小靜止的星辰,永不升起落下。他還通曉事物真名時,曾一度知道那些星辰的真名。

  “消災!”雀鷹喊道,比出十歲時學會的厄運驅散手勢。目光射向大開門戶、門後角落,以為看見黑暗逐漸聚結,凝聚成團,漸漸升起。

  手勢雖無力量,卻喚醒他。門後陰影只是陰影,窗外星辰是地海的星辰,在映照的第一線曙光中愈發蒼白。

  雀鷹拉著肩上圍裹的羊皮,坐在床上,看著星星緩緩西沉淡出,看著天色漸明、朝霞繽紛、新的一日展現變化。他心中有某種哀傷,不知從何而來,猶如因某種心愛卻失去、永遠失去的事物痛苦、渴望。他已習慣這點,曾擁有許多心愛事物,也失去許多,但這哀傷如此巨大,彷佛不屬於自己。彷佛悲傷根植核心,即使光芒降臨也還存在,出自夢境,依附於他,在他起身時滯留不去。

  雀鷹在大壁爐中點起一小簇火,到蜜桃樹群與雞舍採集早餐。赤楊從懸崖頂上朝北而去的小徑返回,說天一亮就去散步。他面露累積經年的疲憊,雀鷹再次震懾於他的悲淒神色,與自己夢境所餘之深沉情緒相映。

  兩人飲用了弓忒人喝的溫熱麥粥,吃了煮蛋、桃子。山蔭下的晨靄冷到讓人無法待在戶外,兩人便在爐火邊用餐。接著,雀鷹出去照料牲口:喂雞、喂鴿子穀粒、放羊入牧地。回到屋內,兩人再度並坐在前院長凳,此時太陽尚未爬過山頭,但空氣已變得乾燥溫暖。

  “赤楊,告訴我,你為何而來。但既然你從柔克來,先告訴我宏軒館內是否一切安好。”

  “大人,我沒進去。”

  “啊。”平和語調,卻伴隨銳利一瞥。

  “我只進入心成林。”

  “啊。”平和語調,平和一瞥。“形意師傅好嗎?”

  “師傅對我說:‘代我向大人致上我的摯愛與崇敬,告訴大人:希望我們能像過去一般,同行于心成林間。’”

  雀鷹略帶憂傷地微笑。少時,說:“原來如此,但我想他讓你來不只為了說這些。”

  “我會儘量長話短說。”

  “一天還長得很哪,而且我喜歡聽故事從頭說起。”

  於是赤楊從頭開始訴說自己的故事。

  赤楊是女巫之子,出生于樂師之島——道恩島——的艾裡尼鎮。

  道恩島位於伊亞海南端,離遭海浪淹沒的索利亞不遠。那裡曾是地海的古老心臟地帶,當黑弗諾島上只有相互爭鬥的土著,而弓忒只是任野熊統治的荒野時,彼處島嶼便已有邦國與城鎮、王及巫師。在伊亞、艾比亞、英拉德島或道恩島出生的人,即便只是挖溝人之女或女巫之子,都自詡為古法師後裔,與黑暗年代為葉芙阮後而死的武士系出同源。他們彬彬有禮,偶爾摻雜過度高傲,擁有寬大坦蕩的胸懷與言談,淩駕平庸俗事與詞藻之上,但也因此廣受商賈懷疑。“像沒系線的風箏。”黑弗諾富商如此形容彼處人民,卻也不敢讓系出英拉德一族的黎白南王聽到如此想法。

  地海最好的豎琴出自道恩島,島上也有音樂學院,許多著名的歌謠行誼歌者皆生於此,或曾在此修習。然而,赤楊說道,艾裡尼只是山中一個市集小鎮,並未浸溽在音樂中,而他母親百莓是名貧婦,只是還不至三餐不繼。她有個胎記,從右眉及右耳明顯延伸至肩上。許多有如此印記或怪異之處的男女都因而成為女巫或術士,一般人認為這是“天註定”。百莓修習咒法,也會操弄一般女巫之術,缺乏真正天賦,卻也有某種不凡能力,幾乎像魔法天賦般有用。她因而以此維生,盡其所能訓練兒子,也攢足錢送兒子去跟賦予真名的術士學藝。

  關於父親,赤楊隻字未提,對他一無所知。百莓從未提起。女巫很少禁欲,但也很少與任何男子維持比露水姻緣更親密的關係,與男子結婚更是少之又少。較常見的是兩名女巫共度一生,人稱此為“巫婚”或“女誓”。因此,女巫之子會有一或兩名母親,但沒有父親。這點毋須多言,雀鷹也未追問,卻詢問起赤楊的受訓過程。

  術士“塘鵝”將自己僅知的少數真言文字和幾個尋查與幻象咒語授與赤楊,孩子在這兩項上毫無天賦。但塘鵝依然花費心思發掘赤楊的真正天賦——他是修補師,能重組、復原物品至完好如初。無論是損壞的工具、折斷的刀刃或車軸,還是一隻粉碎陶碗,他都能將碎片破塊重組,不留一絲瑕疵、縫痕或缺損。因此師傅派赤楊在島上四處搜尋修補咒文,他多半從女巫那兒得來,靠自學研讀咒文,習得修復之術。

  “這算是某種治癒術,”雀鷹說,“是種不小的天賦,也非輕易可得的法藝。”

  “對我而言,是份喜悅。”赤楊說,臉上浮現微笑的虛影。“解開咒文,有時還發現該如何使用某個真詞以完成工作……重新組合一隻木片都從鐵錮上脫落的乾裂木桶……看見木桶再度完整、回復應有圓弧、底座穩固,等待酒漿傾入,都讓我倍感滿足……曾有位來自梅翁尼的豎琴師——是位偉大豎琴師,彈奏時,噢,像高山上的急風驟雨,海上的海嘯風暴——他對待琴弦頗為粗暴,每每陷入演奏的激情而用力彈奏、拉扯,琴弦常在音樂飛升的顛峰斷裂。因此,他演奏時便會雇用我,要我留在身邊,他彈斷琴弦時,我會在下個音符出現前立刻修補好,讓他繼續彈奏。”

  雀鷹如同行間談論專業般殷切點頭聆聽,問道:“你修補過玻璃嗎?”

  “我修過,但那真是一次漫長、艱困的工作,”赤楊說,“玻璃有一大堆細小碎片。”

  “不過,襪子腳跟上的大洞可能更難補。”雀鷹說。兩人繼續談了一會兒修補技藝,之後赤楊繼續說故事。

  赤楊成為一名修補師,然後成為收入中等的術士,魔法天賦讓他在當地小有名氣。約三十歲時,他陪同豎琴師前往島上大城梅翁尼,擔任婚禮樂師。一名女子造訪下榻處,是名年輕女子,未受過任何女巫的訓練,但女子自稱具備魔法天賦,與赤楊一般,希望赤楊能教導她。女子的天賦更勝於他,雖對真言半字不曉,卻能只憑雙手動作及一首低聲喃唱的無詞歌調,修補破壺斷繩;她也曾接合人與牲畜的斷肢,這是赤楊自己從不敢嘗試的。

  因此,與其讓赤楊教導,兩人反而在技藝上互相教導,而非赤楊單向授與。她與赤楊同返艾裡尼,與赤楊母親百莓同住,百莓教她幾種加強顧客印象的裝扮、效果及方法,雖然並不含多少真正女巫知識。女子名叫百合。百合與赤楊在艾裡尼共同工作,名聲日漸遠播,行跡逐漸遍及附近所有山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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