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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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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奇與兩人一同回到篷屋。戈戮克輕柔地向河獺道晚安。力奇照樣把他關回磚牆房,給他一條麵包、一顆洋蔥、一壺水。 河獺一如往常,在咒縛的不安壓制下蹲踞。他大口大口喝水,洋蔥滋味新鮮,他吃完一整顆洋蔥。 堵住窗戶的水砂泥間,穿透裂縫的微光逐漸消逝,但河獺未陷入每夜在房內必經的茫然悲慘,反而維持清醒,而且愈來愈清醒。他與戈戮克共處時腦中的激烈騷動慢慢鎮靜,而後從騷動中浮現某個畫面,漸漸逼近,漸漸清晰。是在礦坑中看到的畫面,模糊又清楚:塔中高拱下的女子,有著空癟胸部、化膿雙眼的女子,她從中毒的嘴邊呸吐流下的唾液,擦擦嘴,站著等死。她曾看著他。 河獺此刻看著她,比在塔中更清晰。他從未如此清晰地看過別人。他看到瘦弱雙臂、腫脹手肘與手腕關節、孩童般的後頸,彷佛她正在同一房間裡,彷佛她正在自己體內,她就是他。她看著他,他看到她看著他,他透過她的雙眼看到自己。 河獺看到束縛的成串咒語,沉重的黑暗繩索圍繞四周,糾纏如迷宮線團。有個方法可以自繩結逃脫,如果他這般轉過來,然後這般,再如此以手撥開線條,他便自由。 他再也看不到那女子。他獨自在房中,自由站立。 數天、數周中無法思考的念頭快速奔躍腦海,形成想法與感覺的風暴,激烈的憤怒、報復、憐憫、驕傲。 起先,河獺被力量和復仇的激烈幻想席捲:解放奴隸;以咒語捆縛戈戮克,把他投入精煉火中、綁縛他、讓他眼瞎,留他一人在最高拱室,吸入水銀煙霧,至死方休……但念頭開始沉澱,清晰輪轉時,河獺知道,就算那擁有高超技藝與力量的巫師發瘋,也擊不倒。欲有一絲希望,使得利用巫師的瘋狂,引導巫師邁向自我毀滅。 河獺沉思。與戈戮克相處時,河獺一直試圖學習,嘗試瞭解巫師在告訴他什麼。然而,如今他確定,戈戮克的想法、他急欲分享的教誨,與他的力量或任何真正的力量皆毫無瓜葛。開發礦藏與精煉的確是奧妙且需專精技巧的偉大技藝,但戈戮克對這些技藝似乎一無所知。上王及紅母等言談只是空洞字詞,甚至不正確。但河獺怎麼知道? 在戈戮克滔滔不絕的長篇大論裡,唯一乙太古語(巫師的咒法即乙太古語組成)說出的字,便是土銳絲,他說這意謂精子。河獺自身的魔法天賦識得這是正確意義,但戈戮克說這個字也代表水銀,卻不正確。 河獺謙卑的老師已將所知創世語詞都傳授給他,其中雖不包括精子或水銀的真名,但他嘴唇輕啟,舌頭緩動:“阿野蘇爾。” 他的聲音是石塔內那名奴隸的聲音。知道水銀真名的是她,透過他說出。 片刻間,他靜持身心,首次開始瞭解自己的力量何在。 他站在漆黑的閉鎖房內,知道能自由離去,因他已自由。崇敬與感謝如狂風驟雨掠過全身。 稍後,河獺刻意再次進入咒縛陷阱,回到原位,在床墊上坐下,繼續思考。囚禁咒語還在,但如今已不具控制力。他可以自由進出,咒語僅如畫在地上的線條。內心對這份自由的感謝之情,如心跳般在體內穩定跳動。 河獺想著自己必須採取什麼行動、必須如何進行。他不確定是他召喚了她,還是她自己憑意志過來;不知道她如何對他,或透過他說出太古語彙;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也不知道她在做什麼。但他確信,一旦施法便會驚動戈戮克。終究,他一時衝動,召來石塔中女子。他心懷畏懼,因為此類咒文在教導他術法的人之間純屬謠傳。 他將她引入自己心靈,像之前一樣看到她,在那裡,那間房裡。他呼喚她。她來了。 她的魅影再次站立,在蜘蛛網般的咒語繩索外,凝視他、看著他,一道輕柔泛藍、來源不明的光滿溢房間。她潰爛磨傷的雙唇顫抖,卻未說話。 河獺開口,給予自己的真名:“我是彌卓。” “我是安涅薄。”她悄語。 “我們該如何逃離?” “他的真名。” “就算我知道……我跟他在一起時,無法說話。” “如果我跟你在一起,我可以用他的真名。” “我不能呼喚你。” “但我能來。”她說。 安涅薄環顧四周,河獺隨之抬頭。兩人都知道戈戮克已感不對勁,業已醒覺。河獺感到束縛貼近、縮緊,原有的陰影降臨。 “我會來的,彌卓。”安涅薄道。她伸出緊握成拳的瘦幹手掌,然後手心向上攤開,彷佛要給他什麼,隨即消失。 光芒隨她消失。河獺獨處黑暗。咒語冰冷地擒住喉頭,緊掐他,束縛雙手、壓迫肺部。他蹲踞喘息。無法思考、無法記憶。他說:“陪我。”但不知道自己與誰對話。他很害怕,但不知道自己害怕什麼。巫師、力量、咒文……一切都是黑暗。但在他體內,而非心裡,燃著他再也無可名狀的知識,燃燒某種信念,像走在地穴迷宮時,手裡端捧的微弱燈光。他注視芥子般燈火。 疲憊邪惡的窒息夢境來襲,卻未能掌控。河獺深沉呼吸,終於睡去。他夢見雨霧縹緲間的幽長山坡,與穿過雨幕的耀眼光芒;夢見雲朵飄過島嶼海岸邊緣,及一座高聳、圓潤、碧綠的山陵,在雨霧與陽光下,立于海洋彼端。 自稱為戈戮克的巫師,與自稱為羅森大王的海盜合作經年,相互支援,增加彼此的力量,皆相信對方是自己的僕人。 戈戮克確信,少了自己,羅森亂七八糟的王國就會迅速瓦解,隨便哪個敵方巫師用半個咒語,便能抹去這王國的王。但他讓羅森擺出主人架子。海盜對巫師而言是個便宜之計,巫師慣于滿足私欲、自己的時間不受拘束、有用之不竭的奴隸供自己需求與實驗。維持他加諸於羅森個人、遠征、劫掠之行的護咒很容易,保持他施于奴隸工作或藏寶地的囚咒,也很容易。但織就這些咒文則是另一回事,是漫長艱辛的工作。不過,咒法皆已定位,全黑弗諾沒有巫師能解。 戈戮克從未遇見令自己害怕的人。他曾與幾個強得讓他提高警覺的巫師交手,但從未見過第二個有他這等技巧與力量的人。 近來,羅森手下的掠奪者從威島帶回一本智典,戈戮克不斷深入挖掘其中秘密,而對學會或自行發現的大部分技藝漠不關心。那本書讓他相信,他所有的技藝都投射或暗示更大的秘密。如同一個真正的元素能控制所有物質般,一份真正智識也能涵括所有知識。愈趨近秘密,他愈瞭解,巫師的技法其實與羅森的頭銜或支配一般粗鄙、虛假。一日與真正元素合而為一,他便會成為唯一真王,只有他能在人群中同時念誦創世與毀世之詞,他也可以把龍當成狗豢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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