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奇幻小說 > 地海故事集 | 上頁 下頁 |
五 |
|
獵犬曾抓走他,站在一旁看手下將他打昏,未曾阻止他們毆打,此刻卻又像友人般與他說話。為什麼?河獺的眼神問道。獵犬回答他的疑問。 “詭徒得團結。沒有任何技藝而只有財富的人讓我們自相殘殺,全是為了自身利益,不是為我們。我們把力量賣給他們,為了什麼?如果我們團結,決定自己該走的方向,也許會有更好的結果。” 獵犬要將年輕人送往薩摩裡是好意,但他不瞭解河獺意志有多堅。河獺自己也不瞭解,他太慣於服從他人,以致沒有發現,其實他一向依循自己心意;他亦過於年輕,不相信所做之事可能害死自己。 河獺打算一旦被帶出牢房,就要使用老變換師的變身咒,以此脫逃。他現在總算是遭受生命危險,可以使用這咒法了吧?只是,他無法決定自己該變成什麼……一隻飛鳥,或一縷清煙?哪種比較安全?但他還在思索時,羅森手下看多了巫師伎倆,早在他食物中下藥,使他完全無法思考。他們把他像袋燕麥般甩入騾車,他在旅程中顯露蘇醒跡象時,便有人在他頭上用力敲一記,說希望確保他好好休息。 河獺回過神來,毒藥與頭疼令他噁心衰弱。他身在一間房內,四周都是磚牆,窗戶皆已堵死。門上沒有鐵條,也沒有明顯的鎖。他試圖站起,卻感到法咒束縛,控鎖身體與神智,隨著每一動作緊繃、攀附、彈回。他可以站起身,但無法朝門多走一步,甚至聯手都伸不出去。這種感覺駭人,肌肉似乎不屬於自己。他再度坐下,試著靜止不動。纏繞胸膛的咒法阻止他深呼吸,心神也感到窒息,彷佛所有思緒都被塞入一個過小空間。 良久,房門打開,走進數人。他們堵住河獺的嘴,將他手臂綁縛身後,他無力抗拒。“小夥子,你現在不能編咒或念咒,但點頭沒有問題,對吧?”一名臉上滿布皺紋的魁梧男子說道:“你被派來這裡當探礦師,礦探得好,就吃得好、睡得飽。你要找的東西是朱砂。大王的巫師說,在舊礦附近還有。他想要朱砂,所以,找到了對你我都好。現在,我要把你蹓出去,我就像探水師,你呢,就是我的魔杖,懂吧?你往前走。如果你想往這邊或那邊走,就低個頭,像這樣;如果你知道腳下有礦藏,就在那裡踏一下,像這樣。我們就這樣說定,好吧?你乖乖地別搞鬼,我也不會虧待你。” 他等著河獺點頭,但河獺站著,毫無動靜。“要賭氣隨你,”那人說:“如果你不喜歡這份工作,烤爐隨時等著你。” 那名男子,別人稱為“力奇”。他牽著河獺出門,炎熱明亮的晨光下,天色刺目。河獺離開牢房後,感到魔法束縛鬆開、消失,但其餘建築上纏繞別的咒語,某座高大石塔周圍特別密集,空中滿布防禦與退斥的黏膩線條。若試圖向前推進,碰到線的臉腹立即產生極端痛苦的穿刺感,但他驚恐低頭找尋身上傷口時,卻找不到。口被塞滿、手臂後縛,他沒有聲音及雙手可施法,根本無法抵抗這些咒語。力奇將一條皮繩系在河獺頸項,另一端握在自己手中,跟在河獺身後。起先他任由河獺自行撞入幾處咒文,之後河獺便會閃避。咒文所在其實很明顯,因為塵揚小徑左曲右拐以錯開。 河獺陰鬱前行,像狗一般系著,全身因病痛和怒氣而發抖。他環顧四周,看見石塔,一堆堆木材排放在敞開門邊,生銹的轉輪及機械置於大坑旁,還有砂石、黏土如小山堆積。發疼頭顱一轉動,他便暈眩。 “你要真是探礦師,最好現在就開始探。”力奇說,上前來到河獺身旁,斜瞄著他的臉。“就算不是,最好也開始探,才可以在地面上待久一點。” 有人從石塔走出,行經兩人,以奇特的蹣跚快步急速行走,雙眼直視前方。他的下巴亮著水光,胸膛淋濕,唾液自唇邊滲出。 “那是烤爐塔,”力奇道,“他們在那裡煮沸朱砂,取得金屬。烤爐人一、兩年就會死。往哪裡走,探礦師?” 須臾,河獺朝背離陰灰石塔的左邊點點頭。兩人朝一處長而無樹的山谷走去,經過荒草蔓生的土堆與礦渣。 “這裡所有礦石早都挖出來了。”力奇道。河獺開始感覺腳下奇特大地:泥土中,空曠甬道,充滿暗黑空氣的房間,一座直立迷宮,最深的土坑積著死水。“沒有多少銀礦,水銀也早就沒了。小夥子,你聽著,你到底知不知道朱砂是什麼?” 河獺搖搖頭。 “我讓你看看是什麼東西。戈戮克就是要這個,水銀的原礦,因為水銀可以腐蝕別的金屬,連黃金都可以,看見沒?所以他叫它‘王者’。如果你找到他的‘王者’,他會好好對待你。他經常來這兒。來吧,我讓你看看。狗總要先聞到氣味才能追蹤。” 力奇帶河獺進礦場,讓他看看容易產生水銀原礦的脈石。幾個礦工正在長長坑道尾端工作。 在地海礦場工作的多為婦女,或因身形比男人嬌小,較易在狹窄地方行動,或因與大地親近,更可能源自傳統。這些女礦工是自由之身,跟烤爐塔中的奴工不同。力奇說,戈戮克指派他為礦工工頭,但他從未進岩礦工作過,那些婦女禁止他參與,堅信讓男人提起鏟子或用枕木撐住礦頂,會招致厄運中的厄運。“正合我意。”力奇道。 一名頭髮蓬鬆、眼眸明亮、額頭上綁根蠟燭的婦人放下鎬子,讓河獺看看桶裡些許朱砂、褐紅土塊及碎屑。陰影在礦工挖掘的土壁上跳躍,陳舊枕木吱嘎作響,飄篩下些微塵土。雖然黑暗中的空氣依然清涼,平巷與坑道卻低矮狹窄,礦工必須彎腰擠縮才穿得過。有幾處,坑頂已經坍塌,木梯也搖搖欲墜。岩礦令人畏懼,河獺在其中卻感覺受到庇護。他幾乎捨不得回到炙燒白日下。 力奇未將他帶往烤爐塔,而是返回簡陋篷屋。他從上鎖房內拿出一隻柔軟厚實的小皮袋,沉甸甸陷在掌心。他打開袋口,讓河獺看看躺在裡面那一小池塵蒙亮光。他束起袋口,金屬在袋中晃動,隆起、推擠,彷佛一隻試圖逃脫的動物。 “這就是‘王者’。”力奇道,語氣既像崇敬,又像憎恨。 力奇雖非術士,卻比獵犬駭人。但他跟獵犬一樣,粗暴卻不殘酷,只要求服從。河獺在黑弗諾船塢中看了一輩子的奴隸與主人,知道自己很幸運。至少在白天,力奇是主人時,他很幸運。 河獺只能在自己牢房裡吃飯,因為只有在那裡,口塞才能取下。他們給他麵包與洋蔥,麵包上還灑了一點酸臭的油。雖然他每晚都很饑餓,但坐在房裡,全身捆著咒縛時,幾乎食不下嚥。食物嘗來像金屬、像灰燼。黑夜漫長可怕,咒文擠縮他、壓沉他,讓他一再驚醒,掙扎著要呼吸,無法理智思考。白日降臨時,他滿懷難以言喻的喜悅,即便必須忍受雙手反綁於後、嘴巴塞住、一條繫繩拴於頸間。 力奇每天早早蹓他出門,經常四處漫遊到午後傍晚。力奇寡言又有耐性。他沒問河獺是否找到礦藏,沒問是否真在搜尋礦藏,還是假裝搜尋。河獺自己亦無法回答。在每日信步漫遊中,如同過去,地底知識流入他體內,而他會試圖封閉自己,不予接收。“我拒絕為邪惡之徒工作!”他告訴自己。然後,夏風與日光會軟化他,堅硬光裸的腳掌感受腳下乾草,他便知道草根下有條溪流穿過黑暗土壤,滲透層層雲母岩礦;礦層下則是岩窟,壁上有纖細、赤紅、斑駁的朱砂岩層……他未示意。他認為腦中逐漸成形的地底圖樣,或許派得上用場——如果他知道該怎麼做。 約莫十天后,力奇說:“戈戮克大爺要來這裡了。如果還沒有礦物給他,他可能會找新的探礦師。” 河獺走了一哩遠,默想擔憂,繞回頭,將力奇帶到離舊礦場不遠的小山丘上。他朝地下點頭、踏腳。 回到牢房,力奇正鬆開繫繩,解下河獺的口塞時,河獺說:“那裡有些岩礦。從老坑道直直向前挖大概二十呎,就可以找到。” “有不少嗎?” 河獺聳聳肩。 “剛剛好夠用是吧?” 河獺一語不發。 “也合我意。”力奇答道。 兩天后,工人重新開啟舊礦道,朝岩礦挖去時,巫師抵達。力奇沒把河獺關在牢房裡,而留他在太陽下坐,他心存感激。雖然雙手綁縛、嘴巴塞住,算不上完全舒適,但風與陽光就是莫大福氣。而且,他能深呼吸、打瞌睡,不像夜晚在牢房,夢著被泥土堵住口鼻。他只做過這種夢。 河獺半睡半醒,坐在篷屋旁陰影下。堆在烤爐塔邊的木柴氣味,喚醒家鄉工作院裡的記憶、刨木滑過細緻橡木板時的新木香。一陣聲音或動作驚醒他,他抬頭,看到巫師赫然聳立于面前。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