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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首領原有的氣勢被亞刃削去一半,只呆呆盯著亞刃、法師、龍。他沒說話,龍倒先說了。

  在場只有格得明瞭它的話,他也是龍欲交談的物件。龍族只會講太古語,那是它們的語言。它的聲音低靜而帶嘶音,像貓發怒時的輕叫,但大聲多了,而且自然含帶一種駭人的樂音在內。不管是誰聽到這種聲音,都會靜下來聆聽。

  法師簡短回答後,龍再度說話。它在法師頭上輕輕鼓翼,亞刃心裡想:倒像蜻蜓半空飛懸的樣子。

  然後法師回答:“梅密阿思。”意思是“我會來”。說時並高舉他的紫杉巫杖。龍的嘴巴大開,一團長煙如藤蔓般盤旋逸出。那對金黃翅膀像閃電般掀動,製造出一陣有焦味的巨風,然後,它回轉身子,龐龐然飛向北方。

  浮筏上那片靜默中,只聽見孩童微弱的叫聲和哭聲,女人在一旁安撫;男人有點羞赧地由海中爬回浮筏;被遺忘的火炬,正在第一道陽光中燃燒。

  法師轉頭向亞刃,他臉上有道光采——可能是欣喜或純粹的忿怒,但他話語柔和:“孩子,我們得走了,去向大家告別,然後隨我來。”他自己轉身向首領道謝並道別,然後由那艘浮筏跨越另三艘為了跳舞而併攏的浮筏,走到系著“瞻遠”的那艘。顯然這條船一直跟隨這個浮筏小鎮遠行,緩緩漂至南方,這時就在後頭空蕩蕩地搖擺。不過,這些開闊海的子孫已將空水桶裝滿接來的雨水.並預備了不少食糧,藉此表達對客人的敬意。他們有很多人相信雀鷹是“大王群”當中的一員——只不過不是以鯨魚的形態存在,而是以“人”的樣態現身。等亞刃來會合時,雀鷹已升好船帆,亞刃便去解開繫繩,跳入船內。他一躍入,船隻立即駛離浮筏,船帆宛如迎風而鼓漲——雖然那時只有日出時分吹拂的微風而已。她尾隨龍的形跡轉向,彷佛風中飄浮的樹葉,向北方疾駛。

  亞刃回頭時,那個浮筏小鎮已如零星散佈的小點,棚子和火炬木柱像小棒子或細木片漂浮在海面上。不久,這一切便在早晨的燦爛陽光中消失,“瞻遠”向前狂馳,船首拍擊海浪,濺起水晶般的浪花,船隻疾駛而引來的海風,揚起亞刃的頭髮,並使他不得不瞇起眼睛。

  天底下,除了暴風以外,沒有哪種風能讓這條小船如此疾駛,而暴風雖能讓她疾駛,卻也會使她在驚濤駭浪中翻覆。可見這不是塵世的自然風,而是法師的咒語力量使然,才造成她如此這般飛奔。

  法師久久站在船桅邊仔細觀看,最後才在舵柄邊的老位置坐下,一隻手放在舵柄上,看著亞刃。

  “剛才那條龍是歐姆安霸,”他說:“他是‘偕勒多之龍’,也是歐姆巨龍的族親。歐姆巨龍就是當年殺了厄瑞亞拜之後,也被厄瑞亞拜所殺的那條老龍。”

  “他是來追獵的嗎,大師?”亞刃問,因為他不確定法師對那只龍講的話是歡迎辭或威嚇辭。

  “他是來找我的。凡是龍族要找的,就一定找得到。他來請求我協助。”他短促一笑。“誰要是告訴我這種事,我一定不肯相信,一隻龍竟然會向一個普通人尋求協助;而且還不是尋常的龍,而是龍中之龍!雖然他不是最老的一條龍,但也已夠老了,而且他是龍族中最強大的。他不像一般龍或普通人那樣隱藏真名,他一點也不擔心任何生物可能獲得超越他的力量。他也不像別的同類會欺騙。很久以前在偕勒多島上,他沒有殺害我,還告訴我一件大事,就是指示我如何去找尋‘曆王符文’。我之所以能使‘厄瑞亞拜之環’復原,全拜他之賜。可是,領受這種恩情,面對這種恩人,我卻從沒想過要回報!”

  “這次他來告訴您什麼事?”

  “把我正在尋找的路徑告訴我。”法師說時,表情更嚴酷了些,停頓一下又繼續,“他跟我說:‘西方另有一龍主,彼蓄意毀吾類,且彼之力量較吾類強大。’我說:‘甚較汝強大乎,歐姆安霸?’他說:‘甚較吾強大。汝速隨吾來。’他這樣囑咐,我就聽他的。”

  “你只知道這些?”

  “其他詳情,後來自然會知道。”

  亞刃把系船繩繞好收妥,又把船上其他小事處理好。這段時間,興奮刺激之感有如拉緊的弓弦在他內心緊繃作響,最後他把那強烈的響聲說了出來:“這種嚮導比較好,”他說:“比其他那些來得好!”

  雀鷹看他一眼,笑起來。“是呀,”他說:“我想,這一次我們不會走錯路了。”

  於是,兩人開始這場飛越海洋的重大競賽:從海圖未標示的浮筏人海域到偕勒多島,一千多哩路之間,散佈著地海最西邊的所有島嶼。日復一日,白晝由清澈的海平面明亮升起,又沉入西邊的紅色裡。在太陽金色的光環底下,在星辰銀色的輪圈之下,這條船獨自在海上向北賓士。

  有時,仲夏的雷雨烏雲在遠處聚積,在海面投射紫色陰影。此時亞刃總會看見法師站起來,出聲並舉手叫那些烏雲飄過來,好讓它們把雨灑在船上。閃電會在這些雲層當中閃躍,雷聲會轟隆作響,法師會一直高舉只手站立,直到雨水落下,淋在他和亞刃身上,落進他們預備的容器中,也打在船內、打在大海上,用它的暴力打垮海浪。他和亞刃會開心笑,因為船上食物雖然少,還足夠,但飲水則缺。服從法師咒語的暴雨雖然狂野,卻讓他們快樂。

  亞刃對他同伴這段期間輕輕鬆松使用的力量感到奇怪,有一次便說:“我們剛開始這次旅程時,您一點也不運用法力。”

  “柔克學院的第一課、也是最後一課,是‘有需要才做’,絕不多做!”

  “那麼,這兩課中間的教導,必定包括:認識什麼才是需要的。”

  “沒錯。‘均衡’問題必須納入考慮。可是,均衡一旦被破壞,就要考慮別的事了。其中最重要的是‘緊急程度’。”

  “可是,南方的巫師——現在大概也包括其他地方的巫師了——都已喪失他們的巫藝,連歌者也失去歌藝,為什麼您獨獨還保有呢?”

  “因為我除了技藝以外,一無所求。”雀鷹說。

  過了頗長一段時間之後,雀鷹更為爽朗地說:“要是我不久就要失去巫藝,那麼我會在它還保有時善加利用。”

  這時的雀鷹真的有一份輕鬆,也對他自己的技藝懷著單純的愉悅。過去老是看雀鷹小心翼翼的亞刃,實在無從猜想他現在的這份輕鬆和快悅。巫師的心底以巫藝為樂,他們是巫藝家。雀鷹在霍特鎮喬裝,曾讓亞刃非常不適。原來,對法師而言,那是遊戲;對一個不僅可隨意改變容貌和聲音,還可改變身體與存在本身,隨意變成魚、海豚、或老鷹的法師而言,那是個微不足道的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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