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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第五章 海洋夢 Sea Dreams

  快近午時,雀鷹停止法術風,任船隨西南方向的自然微風航行。右方遠處,瓦梭島南部的山巒遠落在船身後頭,慢慢轉藍、越來越小,成了海浪之上的朦朧波紋。

  亞刃醒來。大海在燠熱燦亮的正午驕陽下曝曬著,一眼望去,無盡的海水展開在無盡的日光之下。雀鷹坐在船尾,身上只有一條纏腰布,頭上綁塊像是帆布的頭巾。他輕輕哼著歌,把船梁當成鼓,雙掌輕輕敲擊,打出單純的節奏。他哼唱的歌倒不是什麼巫術技藝、也不是什麼王卿豪傑的讚頌之辭,只是輕快地結合一些沒有意義的字音,很像獨自在弓忒島高山上牧羊的小男孩,為了消磨夏季漫長午後而哼唱的曲調。

  一條魚兒躍出海面,當空滑行了數碼之遙,飛越閃光的渦輪葉片上方時,看來如蜻蜓的羽翼。

  “我們到南陲了。”雀鷹唱完歌時說道:“人家說,這裡是世上的奇域,魚會飛、海豚會唱歌。但海水溫和,適合游泳。而且我覺得能與鯊魚互相瞭解。在這裡把奴隸販子的觸摸洗去吧。”

  亞刃全身肌肉還在酸疼,起初根本不想動。而且他不是熟練的泳者,因為英拉德島的海洋比較嚴酷,下了水,往住是在跟海水搏鬥,而不是在游泳,所以要不了多久就筋疲力盡。但這裡的湛藍海洋,剛下水時會冷,不久就感覺挺宜人的,身上的酸疼因之一掃而光。他在“瞻遠”船邊鼓浪前進,彷佛一條稚齡海蛇,浪花如噴泉般飛騰。雀鷹加入游泳,但他拍打海水沉穩多了。“瞻遠”宛若溫順的護衛,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張開白色羽翼隨時等候他們上船。一條魚兒由海水躍入空中,亞刃追去時,魚先潛入水中,再躍出海面,忽而在空中遊動、忽而在海中飛馳,反過來追逐亞刃。

  男孩在海水中、日光裡嬉遊、取暖,全身金光,敏捷靈活,一直玩到太陽與海面相觸。至於另外那名黑瘦的成年男子,游泳時不但動作精省,拍水使力時,也總是流露出他那年紀特有的簡勁。那天,除了游泳,他還分神控制船隻的航線,並用帆布做了個臨時遮陽篷,坐在篷子底下,抱著不偏不袒的溫柔,平心觀看游水的男孩和飛躍的魚兒。

  “我們上哪兒去?”黃昏,飽食一頓醃肉和硬面包之後,困意再起時,亞刃問。

  “洛拔那瑞。”雀鷹回答。“洛拔那瑞”這幾個沒有意義的字音,就是那天晚上亞刃最後聽進耳裡的話,以致那天一入夜,他所做的夢都環繞“洛拔那瑞”。他夢見自己步行在柔軟的淡色漂流物之上,漂流物是粉紅、金黃、青碧的斷線或碎布組合,走在上面,有種好玩的快樂滿足。有人告訴他:“這是洛拔那瑞的絲田,絲田從來不會變暗。”但後來,到了黑夜將盡,秋季星座在春季天空閃耀,他轉而夢見自己置身一間乾燥的破房子,屋裡每樣東西不但都覆蓋灰塵,還有積垢的破蜘蛛網。蜘蛛網不但把亞刃的雙腿纏住,甚至飄入他的嘴鼻,使他無法呼吸。最恐怖的是,他認得那間宏偉的破房子——正是他與柔克學院眾師傅在宏軒館內同進早餐的地方。

  他醒來時,恐懼莫名,心頭撲撲直跳,兩腿因撞到劃手座而痙攣。他坐起身來,拼命想忘掉那場邪異的怪夢。東方天空還沒有亮光,只呈現變淡了的黑色。船桅吱嘎作響,船帆仍舊由東北風繃緊著,模糊地高懸在他頭頂上方。他同伴在船尾靜靜沉睡。亞刃再度躺下,迷迷糊糊直到天完全亮才醒。

  這天,海洋超乎他想像地湛藍平靜。海水柔和清澈,在裡頭游泳有點像滑行或漂浮在空中,奇異的感覺如在夢中。

  午時,他問:“巫師會解夢嗎?”

  雀鷹在釣魚。他專心注視釣線,許久才應道:“怎麼啦?”

  “我很想知道,夢境是否屬實?”

  “當然屬實。”

  “夢境是在做真實的預告嗎?”

  正當這時,有魚兒上鉤了,十分鐘後,他們有條漂亮的銀藍色海鱸當午餐,亞刃的問題便被忘得一乾二淨了。

  下午,兩人在臨時搭建的遮陽篷底下躲避烈日,懶懶地消磨時間。亞刃問:“我們去洛拔那瑞找什麼?”

  “去找我們要找的東西。”雀鷹答。

  過了一會兒,亞刃說:“在英拉德島,我們有個故事,說到一個男孩,他的老師是塊石頭。”

  “咦?……那他學到了什麼?”

  “他學到:別提問題。”

  雀鷹哼了一聲,彷佛是要壓抑笑聲,但他坐直身子,說:“好吧!雖然我喜歡保持沉默,直到清楚要講什麼才開口。不過,既然你一直問,就談一下吧。為什麼霍特鎮和納維墩島不再有法術?——也說不定是所有陲區都不再有法術了,為什麼?這是我們要去探尋的究竟,不是嗎?”

  “是啊。”

  “你曉不曉得有句老話說:‘規則逢陲區即變’?這句話,水手常常講,但它其實是巫師用語,意思是說,巫術技藝本身也因地而有變異。柔克島的一項真法術,到了易飛墟可能變成只不過是幾個普通字詞而已。今天已不是各地人都還記得‘創生語’的時代了,所以,在某地使用某字詞是正確的,到了另一地則須改用別的字詞。而法術的編構,本身就融合了土、水、風,以及施法所在處的光等等。我曾經航行到東方,由於所到之地非常偏遠,那裡的風、水等都不聽我使喚,可能是它們不知道自己的真名吧,但更可能是我根本不曉得它們的真名。

  “這世界非常大,開闊海一直延伸到超越所有的知識範圍,但在這世界之外,還有別的許多世界。在這眾多空間維度及時間長度之中,我懷疑人類能講的任何一種語言,是否有哪一種語言能夠無分時地,永遠承載它原本的意義和力量——除非它是兮果乙人創造萬物時所講的‘太初語’,或是至今還沒有人講、也永遠不會有人講的,足以消滅萬物的‘終結語’……所以,即便在我們地海這個世界,在我們所知的各島嶼間,已見到那麼多差異、奧秘與變化了,而大家認識最少、但奧秘最多的,就是這南陲區。內環諸島的巫師很少到南陲與這裡的人來往。大家普遍相信南陲人有自己的魔法,所以不歡迎北方來的巫師。不過,這類傳言都語焉不詳,事實可能只是這裡的人一直沒有機會認識法術技藝,導致瞭解不足而已。假如是這樣,那麼,存心破壞法術的人來這裡進行破壞就很容易了。要在這裡削弱法術,也會比在我們的內環諸島來得快。既然這樣,我們當然可能聽到南方地區魔法失敗的傳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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