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幻想小說 > 被掩埋的巨人 | 上頁 下頁


  “別管紅頭髮的女人了,埃克索。是我們沒記住的其他事情。”說這話的時候,她望著遠方的重重迷霧,可現在她卻直愣愣地看著他,他看到她眼裡充滿憂傷與渴望。就在那時——他肯定——她對他說:“埃克索,我知道,你很早以前就下定決心反對這件事了。但現在該重新考慮了。我們必須出門一趟,不能耽擱。”

  “出門,公主?出門幹什麼呢?”

  “到我們兒子的村莊去。丈夫啊,我倆都知道,那並不遠。就算我們走得慢,最多幾天也就到了,大平原再往東一點兒。何況春天很快就到了。”

  “我們當然可以出趟門,公主。是不是剛才那個陌生人說的什麼話讓你想起來了呢?”

  “我想這件事很長時間了,埃克索,不過剛才那個可憐的女人說了些話,的確讓我希望不要再耽擱了。兒子在他的村莊裡等著我們。我們還要讓他等多久呢?”

  “等春天來了,公主,我們一定要考慮出門的事。可你為什麼說,是我一直不希望這麼做呢?”

  “埃克索,這件事情我們倆以前是怎麼談的,我已經不太記得了。只記得你總是反對的,雖然我很渴望去。”

  “好吧,我的公主,等手頭沒活兒了,鄰居們也不會罵我們磨蹭,我們再來談這件事吧。現在我該走了。很快我們會繼續商量這件事的。”

  然而,在接下來的幾天內,他們雖然提到過出門的想法,卻從沒好好商量過。因為他們發現,一提起這個話題,兩人就有一種奇怪的、不舒服的感覺,於是和其他多年的夫妻一樣,兩人慢慢達成了默契,盡可能避開這個話題。我說的是“盡可能”,因為有時似乎有談的必要——你甚至可以說,有這個衝動——兩人中有一個無法克服。但兩人在這種情況下的談話,不可避免地都在支吾其詞或情緒失控中很快結束。那一次,埃克索直截了當地問妻子,那個陌生的女人那天在老刺樹下跟她說了什麼,比特麗絲的臉上立即籠罩了陰雲,有一下子似乎眼淚都快出來了。此後,埃克索就小心翼翼,避免提到那個陌生人。

  過了一段時間,埃克索已經記不起來最初怎麼談起了出門的事情,也不記得當時兩人都是怎麼想的。但是這天早晨,天亮前的那個寒冷時刻,他坐在外面,至少一部分記憶變得清晰起來,他回想起了很多事情:紅頭髮的女人、瑪塔、披黑色破布斗篷的陌生人,還有我們在此不必關心的很多往事。他還清晰地記起了幾周前的那個星期天發生的事情,那天他們奪走了比特麗絲的蠟燭。

  對這些村民來說,星期天是休息的日子,至少不需要到田地裡幹活。但牲口仍要照料,有很多事情等著去做,禁止一切可能稱為勞作的事情是不可能的,牧師也接受了這一點。那個星期天,早晨埃克索補好靴子,然後走出屋子,來到春日的陽光下,看到鄰居們全在巢穴外面,一些坐在草地上,另一些坐在小凳子或木頭上,談著,笑著,幹著活兒。孩子們到處玩,有兩個人在草坪上製作車輪,一幫孩子圍著他們看。這一年裡,這是第一個天氣晴好、可以進行這種戶外活動的星期天,因此有種節日般的氣氛。埃克索站在巢穴入口處,目光越過村民們,望著遠處的平地變成了下行的緩坡,與沼澤相連。這時候,他能看見迷霧又升了起來,心想,到下午,大家又要裹在灰色的濛濛雨霧中了。

  站了一會兒,他意識到,牧羊草場籬笆那邊,發生了一陣騷亂。一開始他沒當回事,可隨後他耳朵捕捉到了隨風飄來的聲音,立即緊張起來。埃克索上了年紀,視力已經不太行了,非常惱人,但他的耳朵仍然可靠,從籬笆邊的人群發出的混亂叫嚷聲中,他辨別出了比特麗絲的聲音,比平時高,似乎很傷心。

  其他人都停下來,轉過身睜大眼睛看著。這時埃克索急急忙忙從他們中間穿過,差點兒撞上亂走的孩子和丟在草地上的物品。可是,他還沒來得及趕到那一小撮推推搡搡的人群跟前,人群突然散開了,比特麗絲從中間擠出來,雙手把什麼東西抓在懷裡。周圍的面孔大多流露出好笑的表情,但隨即出現在他妻子身旁的那個女人——一個寡婦,她的鐵匠丈夫頭一年死於發熱——卻怒氣衝衝,面孔都扭曲了。比特麗絲甩開欺負她的人,她自己臉上一直罩著一層近乎木然的嚴霜,可一見到埃克索正朝她走來,那張臉上立即綻出生動的表情。

  現在想來,埃克索覺得,當時妻子似乎滿臉欣慰,而不是別的模樣。比特麗絲倒不是覺得,他來一切就會萬事大吉;但他一出現,事情對她來說就完全不同了。她盯著他,不僅面露欣慰,還有幾乎懇求的表情,接著將她一直小心守護著的物品遞到他跟前。

  “這是我們的,埃克索!我們再也不用在黑暗中坐著了。快拿好,我的丈夫,這是我們的!”

  她遞到他跟前的,是一根多少有些變形的粗短蠟燭。鐵匠的遺孀又一次想把蠟燭奪走,但比特麗絲把伸過來的那只手打開了。

  “拿著,丈夫!那邊那個孩子——小諾拉,她今天上午自己做的,做好就給我了,她覺得我們肯定不願意再這麼過夜了。”

  這話引起了新一輪的叫喊聲,有些人大笑起來。但比特麗絲仍舊盯著埃克索,臉上充滿信任和懇求。今天清晨,他坐在巢穴外面的凳子上等待天明時,最先回想起來的就是當時她臉上的那副模樣。這個場景不過是三個星期前的事情,後來他怎麼就忘了呢?為什麼後來他從沒想起過,到今天才回憶起來呢?

  他伸出了一隻手,卻沒能拿到蠟燭——人群擋住了他,無法靠近——當時他充滿信心地大聲說:“不要擔心,公主。你不要擔心。”就在說的時候,他已經意識到這話很空洞,所以看到人群安靜下來,連鐵匠的遺孀都退了一步,他感到非常驚訝。隨即他發現,人群的反應不是因為他的話,而是因為牧師從他身後走了過來。

  “在主日裡,這是鬧什麼呢?”牧師從埃克索身旁大步走過,瞪著一言不發的人群。“啊?”

  “先生,是因為比特麗絲女士,”鐵匠的遺孀說。“她弄來了一根蠟燭。”

  比特麗絲的臉上又罩了一層霜,但牧師看著她的時候,她並沒有避開他的目光。

  “我能看出來,這話是真的,比特麗絲女士,”牧師說道。“你應該沒忘記吧,議事會有決定,你和你丈夫不得在室內使用蠟燭。”

  “先生,我們倆一輩子都沒有打翻過蠟燭。我們不願意整晚整晚都在黑暗中坐著。”

  “已經決定了,你們必須遵守,除非議事會另做決定。”

  埃克索看到她的眼裡閃著怒火。“這是純粹的惡毒。惡毒。”這話她說得很輕,幾乎是喃喃自語,但說話時眼睛直愣愣地盯著牧師。

  “拿走她的蠟燭,”牧師說。“照我說的辦。把蠟燭拿走。”

  幾隻手向她伸過來,在埃克索看來,她似乎沒有完全明白牧師的意思。因為她站在擁擠的人群中間,眼神迷茫,手裡還緊緊抓著蠟燭,似乎出於某種她已經忘記的本能。然後她再次恐慌起來,又把蠟燭朝埃克索這邊遞,她的身體踉蹌了一下,但手勢卻沒變。人們擠到她身上,但她並沒有摔倒,重新站穩之後,她又一次把蠟燭遞給他。他想去接,可另一隻手一把搶走了蠟燭,接著傳來了牧師低沉的聲音:

  “夠了!讓比特麗絲女士安靜一下,誰也不許對她惡言惡語。她上了年紀,不明白自己做的事情。我說,夠了!這種行為,不符合主日。”

  埃克索終於能接近她,把她抱在懷裡,人群漸漸散開。回想那一刻,埃克索覺得當時兩人就這樣緊貼在一起站了很久,她的頭靠在他胸前,就像那個陌生女人來的那天一樣,好像她只是累了,需要喘口氣。他一直抱著她,牧師再次讓大家散開。最後他們終於分開了,兩人看看四周,發現已經沒有其他人了,只有他們兩個,站在牧羊草場上了栓的木門旁邊。

  “這有什麼關係呢,公主?”他說道。“我們要蠟燭做什麼呢?沒有蠟燭在屋子裡活動,我們都習慣了。不管有沒有蠟燭,我們兩人說說話不都是很開心的嗎?”

  他仔細打量著她。她顯得神情恍惚,倒不是特別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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