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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獻給黛博拉·羅傑斯(1938—2014)

  §第一部

  §第一章

  要找到後來令英格蘭聞名的那種曲折小道和靜謐草場,你可能要花很長時間。目之所及,盡是荒無人煙的土地;山岩嶙峋,荒野蕭瑟,偶爾會有人工開鑿的粗糙小路。羅馬人留下來的大道,那時候大多已經損毀,或者長滿雜草野樹,沒入了荒野。河流沼澤上,壓著冰冷的霧氣,正適合仍在這片土地上活動的食人獸。住在附近的人們——什麼樣的絕境使他們到這種陰冷的地方安家呢——很可能畏懼這些巨獸,它們粗重的喘氣聲很遠就能聽到,過一會兒霧氣中才會顯露出它們醜陋的軀體。但是,這些怪獸不會令人詫異。那時人們應該把食人獸當成日常的危險,何況還有很多要擔心的事情。怎樣從堅硬的土地上獲取食物;怎樣避免柴火燒完;怎樣阻止一天能殺死十幾頭豬、讓孩子臉頰上長出綠色皮疹的那種疾病。

  ①食人獸(Ogre),西方民間傳說中的一種巨大、醜陋、兇殘的類人妖怪,又譯作“食人魔”。

  反正食人獸不算太壞,只要別去激怒它們。不過事實還是必須接受:不時會有一個傢伙,或許是和同類發生了爭執,跌跌撞撞闖進某個村莊,發著可怕的怒火,人們叫喊著,揮舞著武器,但它全不理會,橫衝直撞,躲閃不及的都要受傷。或者,不時會有食人獸把某個孩子抓到迷霧裡。對於這種災害,當時的人們只好看得超脫一點。

  在一片大沼澤附近,就有這麼一塊地方,坐落在嶙峋的山巒投下的陰影之中。這兒住著一對年老的夫婦,男的叫埃克索,女的叫比特麗絲。也許這不是他們準確的名字,也不是全名,但為了方便起見,我們就這麼稱呼他們吧。我本來想說,這對夫婦過著“孤獨”的生活,但根據我們對這個詞的理解,那時候沒有人是“孤獨”的。為了取暖和安全,村民們生活在室內,住的地方多從山腰挖進去,深入山腹,有地下通道和走廊相互連通。我們這對老夫婦,就生活在這樣一個大巢穴裡,算不上是“建築”吧,和大約六十位村民住在一起。如果你離開他們的巢穴,沿著山腳走二十分鐘,應該就會看到第二個村莊,在你眼裡,和第一個沒什麼不同。但對村民自己來說,肯定有很多細微的差別,有的讓他們驕傲,有的讓他們羞愧。

  我無意讓人覺得,那時候的英國就只有這些東西,以為當輝煌的文明在世界其他地方蓬勃發展之時,我們這兒的人還剛剛走出鐵器時代。假使你能夠在鄉間漫遊,定會遇到有音樂、美食和高超競技技巧的城堡,或者有飽學之士的修道院。問題是沒法到處旅行。就算有一匹強健的馬,天氣晴好,一連走上好幾天,你也可能看不到綠林中露出城堡或修道院來。你碰到的很可能都是我剛剛描述過的這種村落;而且,除非隨身攜帶食品或衣物作為禮品,或配備令人生畏的武器,否則未必會受到歡迎。很遺憾我描繪了當時我們國家的這麼一幅景象,但事實就是這樣。

  回頭說說埃克索和比特麗絲吧。我說過,這對年老的夫婦住在巢穴的週邊,住所受自然的侵襲較多,大家晚上聚集的“大室”中燒著火堆,但他們幾乎享受不到。以前某個時候,他們也許曾住在火堆附近——和孩子們住在一起的時候。實際上,浮現在埃克索腦海中的正是這個念頭。這是黎明前那段空寂的時光,他躺在床上,妻子在身旁酣睡,一種莫名的失落感噬咬著他的心,讓他無法再次入睡。

  也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這天夜裡,埃克索乾脆下了床,悄悄溜到屋外,在巢穴入口旁那條破舊的板凳上坐下,等候著晨曦的來臨。這時候是春天,但空氣仍然刺骨,雖然埃克索出來的時候,隨手拿起了比特麗絲的斗篷披在身上。不過,他一直沉浸在思緒之中,等他意識到冷的時候,天上幾乎都沒了星星,一片亮光從地平線上蔓延開來,昏暗中傳來第一聲鳥鳴。

  他緩緩站起身,心裡後悔在外面待得太久。他身體健康,但上次發燒花了挺長時間才恢復,他可不想又發起熱來。現在他能感受到腿部的濕氣,不過轉身進屋的時候,他感覺很滿足:因為幾件在記憶中躲藏了許久的事情,今天早晨他終於想起來了。而且,他現在覺得某個重大決定快要在他腦中成形了,一個推遲了太久的決定,所以心裡頗為興奮,急著要與妻子分享。

  屋內,巢穴裡的通道仍舊漆黑一團,他只好摸索著走過那一小段路,回到住處。巢穴內所謂的“門”,大多不過是個拱廊,算是進入住處的標記。這種開放的佈局,村民們不會認為有礙隱私,反而有利於房間保暖,大火堆或巢穴裡許可的其他小火堆的暖氣能通過通道傳來。然而,埃克索和比特麗絲的房間遠離火堆,倒有一扇真正的門,一個木頭做的大框,上面縱橫交錯地綁著小樹枝、薊條和藤蘿,要把它們撩到一邊才能進出,但能擋住寒風。這扇門埃克索寧願不要,但時日久了,門已經成為令比特麗絲頗感驕傲的物品。回家的時候,他常常發現妻子正在摘掉門上已經枯萎的藤蔓,換上她白天採摘來的新枝。

  這天早晨,埃克索把門簾撩開一點點,剛好能讓自己進屋,小心翼翼不吵醒妻子。晨曦透過外牆上的細縫滲入屋內。他能隱約看到自己的手,幹草皮鋪成的床上,比特麗絲蓋著厚厚的毯子,還在沉睡。

  他想喊醒妻子。因為心裡有個聲音告訴他,此時此刻,如果妻子醒著、與他說話,他和那個決定之間無論還有什麼阻礙,都會瞬間瓦解。可時候還早,要等一會兒村民們才會起床,開始一天的勞作,於是他在房間角落裡那張矮凳上坐下來,身上仍舊緊緊裹著妻子的斗篷。

  他心想,不知道今天早上的霧有多重,天光漸亮,也許等會兒能看到霧從牆壁縫隙裡滲入房間。接著,他的思緒又飄離了這些事情,回到他此前一直考慮的問題上。他們一直是這麼生活的嗎,就兩個人,住在村子的邊緣?抑或以前情況不是這樣?剛才,在屋外,他回想起了以前的一些片段:那是個短暫的時刻,他走在巢穴中央長長的過道上,一條胳膊挽著自己的一個孩子,走路時微微弓著身,不是因為像現在這樣上了年紀,而是不希望腦袋在昏暗中撞上屋樑。當時孩子可能在跟他說話,講了什麼好笑的事,兩人都在大笑。可是現在呢,和之前在外面的時候一樣,他腦子裡一片模糊,越集中精力,那些片段似乎就越不清晰。也許這一切都是個老傻瓜的想像。也許上帝從來沒有賜予他們孩子。

  你可能會想,埃克索為什麼不去找其他村民幫助他回憶往事呢?但這可能不像你想得這麼容易。因為在這個群體中,人們很少談論過去。我倒不是說這是什麼禁忌。我是說,過去消失在一片迷霧之中,就像沼澤地上的霧氣一樣。這些村民就從沒想過要去回想往事——哪怕是剛剛過去的事情。

  舉個例子吧。有件事已經讓埃克索心煩了很長時間:他肯定,不久前村子裡有個女人,長長的紅色頭髮——大家認為這個女人對村莊很重要。有人受了傷或生了病,大家就立即去請這個紅頭髮的女人,她有高超的治療技能。可是,現在哪兒也找不到這個女人,好像也沒人去想這是怎麼回事,她不在了,都沒人表示遺憾。有天上午,埃克索和三個鄰居一起挖開霜凍的土地時,提起過這件事情,從他們的反應來看,他們是真的不明白他在說什麼。其中一位還停下手中的農活,努力回想,但最後還是搖了搖頭。“肯定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他說。

  一天晚上,他跟比特麗絲提起這事。“我也不記得這個女人,”比特麗絲說。“也許你是出於自己的需要,想出了這麼個女的,埃克索,雖然你身旁已經有個妻子了,腰板比你自己還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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