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佑_堯山堂外紀

瞿佑

　　〔字宗吉，號存齋，錢唐人。鄉前輩淩彥鐘、丘彥能、吳敬夫鹹與為忘年友。〕

　　瞿宗吉少不為其父所知，鄉人章彥複自福建檢校回，瞿翁設雞酒待之。宗吉年十四，適自學舍歸，彥複即席指雞為題，宗吉應聲雲：「宋宗窗下對談高，五德聲名五彩毛。自是范張情義重，割烹何必用牛刀？」彥複大加稱賞，手寫桂花一枝並題其上以贈雲：「瞿君有子早能詩，風采英英蘭玉姿。天上麒麟元有種，定應高折廣寒枝。」瞿翁遂構傳桂堂。

　　楊廉夫嘗過杭州訪瞿士衡，士衡，宗吉從祖也。時宗吉尚少，廉夫示以所作《香奩八詠》，宗吉乃悉和之，其《花塵春跡》雲：「燕尾點波微有暈，鳳頭踏月悄無聲。」《黛眉顰色》雲：「恨從張敞毫邊起，春向梁鴻案上生。」《金錢蔔歡》雲：「織錦軒窗聞笑語，采蘋洲渚聽愁籲。」《香頰啼痕》雲：「班班湘竹非因雨，點點楊花不是春。」廉夫嘆服曰：「此瞿家千里駒也。」

　　瞿士衡一日飲，楊廉夫以鞋杯行酒，廉夫命宗吉詠之，宗吉席上作《沁園春》以呈，廉夫大喜，即命侍妓歌以侑觴，因袖其槁而去。詞雲：「一掬嬌春，弓樣新裁，蓮步未移。笑書生量窄，愛渠僅小，主人情重，酌我休遲。醞釀朝雲，斟量暮雨，能使曲生風味奇。何須去，向花塵留跡，月地偷期。風流到手偏宜，便豪吸雄吞不用辭。任淩波南浦，惟誇羅襪，賞花上苑，祇勸金卮。羅帕高擎，銀瓶低注，絕勝翠裙深掩時。華筵散，奈此心先醉，此恨誰知！」

　　丘彥能文雅好古，所藏圖書，非遇賞鑒者不出示。嘗有《蘆花被圖》一幅，蓋模寫酸齋梁山濼故事，上惟貢泰甫、吳子立數詩而已。後遇吳敬夫，出而求題，敬夫為賦數首，皆不愜意，最後一首雲：「秋風吹就蘆花被，一落人間知幾年？澤國江山今入盡，詩人毛骨久成仙。高情已落滄洲外，舊夢猶迷白鳥邊。展卷不知時世換，水光山色故依然。」彥能喜，始請登卷。他日，又以《唐三學士弈棋圖》求瞿宗吉題，宗吉為賦一絕雲：「三人當局各藏機，思入幽玄下子遲。畢竟是誰高一著，風簷日影靜中移。」彥能歎賞曰：「不辱吾卷矣。」

　　宋熙甯中，余杭進士洪浩游太學十年不歸，其父作詩寄浩曰：「太學何蕃且一歸，十年甘旨誤庭闈。休辭客路三千遠，須念人生七十稀。腰下雖無蘇子印，篋中幸有老萊衣。歸時定約春前後，免使高堂賦式微。」浩得詩，即歸養。錢塘吳糙，洪武間官四川，其父敬夫思之，作詩雲：「劍閣淩雲鳥道邊，路難聞說上青天。山川萬里身如寄，鴻雁三秋信不傳。落葉打窗風似雨，孤燈背壁夜如年。老懷一掬鍾情淚，幾度沾衣獨泫然。」敬夫卒，而忄造始以丁尤還家。一日，見瞿宗吉，自誦其詩雲：「薄宦蕭然作遠遊，行囊那得一錢留？孟光不比蘇秦婦，肯笑歸來只敝裘。」宗吉因舉敬夫前詩，謂曰：「尊翁有念子之情，而子乃獨歸美其婦耶！」忄造大慚而去。

　　瞿宗吉嘗與黃體方過汴梁相國寺，將謂有南方花木之勝，香茗之供，而鄙陋殊甚。僧皆氊帽皮靴，發長過寸，言貌粗俗。體方呼為惡僧，口占雲：「步入空門見惡僧，紅氈被體發鬅鬙。」宗吉續之曰：「一言能得君王意，安得當年老贊寧。」（汴梁為宋東京，士人遊宦者少得清暇，以遂宴賞之樂。當時有「賣花簷上觀桃李，拍酒樓前聽管弦」之句。體方續之雲：「雨後淤泥填紫陌，風前塵土障青天。」蓋街道無溝渠，又不用磚石甃，遇雨則行潦縱橫，而地迫黃河；風起則塵沙蔽日，不可開口。嘗集體仁門，體方戲語同列雲：「此所謂東華軟紅塵也。）

　　杭州男女瞽者多學琵琶，唱古今小說、平話以覓衣食，謂之陶真，大抵說宋時事。蓋汴京遺俗也。瞿宗吉過汴梁詩雲：「歌舞樓臺事可誇，昔年曾此擅豪華。尚余艮嶽排蒼昊，那得神霄隔紫霞？廢花草荒堪牧馬，長溝柳老不藏鴉。陌頭盲女無愁恨，能撥琵琶說趙家。」

　　吳歌，惟蘇州為佳。杭人近有作者，往往得詩人之體。如雲「月子彎彎照幾州，兒人歡樂幾人愁。幾人高樓行好酒，幾人飄蓬在外頭。」此賤體也。瞿宗吉往嘉興，聽故妓歌之，遂翻以為詞雲「簾卷水西樓，一曲新腔唱打油。宿雨眠雲年少夢，休謳。且盡生前酒一甌。明日又登舟，卻指今霄是舊遊。同是他鄉淪落客，休愁。月子彎彎照幾州？」（又「送郎八月到揚州，長夜孤眠在畫樓。女子拆開不成好，秋心合著卻成愁。」此亦賤體。而黃山谷之詞先有之：「你共人，女邊著子；爭知我，門裡挑心」是也。又「約郎約到月上時，看看等到月蹉西。不知奴處山低月出早，還是郎處山高月出遲。」此詞雖淫奔。然怨而不怒，愈于鄭風狂童之訕。又「高山頂上鵓鴣啼，聞說親爺娶晚妻。爺娶晚妻猶自可，前娘兒子好孤淒。」此興體也，又「樹頭掛網枉求蝦，泥裡無金空撥沙。刺潦樹邊栽枸橘，幾時開得牡丹花。」此比體也，有守一而終之意。）

　　杭妓朱觀奴頗通文義，嘗欲構室而募緣於人，求題詞于瞿宗吉，援筆書雲：「傾國傾城美貌，為雲為雨芳年。金沙灘上舊因緣，重到人間示現。欲構雲窗霧閣，奈慳寶鈔金錢。諸公有意與周旋，請看桃花好面。」人以宗吉故，喜捐貲焉。

　　鳳仙花，有紅、白、紫數種，宋時謂之金鳳花，其葉可以染指甲為紅色。瞿宗吉詩：「金盆玉露搗仙葩，解使纖纖玉有瑕。一點愁凝鸚鵡喙，十分春上牡丹芽。嬌彈粉淚拋紅荳，戲掐花枝鏤絳霞。女伴相逢頻借問，幾回錯認守官砂。」又《玉簪花》詩：「白露初凝氣候涼，花神獻寶助新妝。移來銀色三千界，壓盡金釵十二行。秋水為神冰琢骨，龍涎作炷麝傳香。不須石上尤磨折，長在佳人鬒髻傍。」

　　瞿宗吉《熨斗》詩：「有柄何曾挹酒漿，隨時用舍屬閨房。幹旋天上陽和氣，平帖人間錦繡香。翠袖卷紗移玉釧，金篝分火近牙床。衣成遠寄征夫去，印顆何時肘後黃？」

　　瞿宗吉《殘蝶》詩：「飛鳥曾聞載鬼車，粉香何事亦隨邪。傷生不惜身投火，抵死猶將命乞花。望帝精靈枝上血，韓憑魂魄墓前沙。一般有恨難消滅，夢裡相逢更可嗟。」

　　永樂間，瞿宗吉以詩禍下獄。已而謫戍保安。時興河失守，邊境蕭條，朝廷方降佛曲於塞下，選子弟唱之。遇元宵，宗吉淒然作《望江南》五首雲：「元宵景，野燒照山明。風陣摩天將夜半，鬥杓插地過初更。燈火憶杭城。」「元宵景，巷陌少人行。舍北孤兒偎冷炕，牆東嫠婦哭寒檠。士女憶杭城。」「元霄景，刀鬥擊殘更。數點夕烽明遠戌，幾聲寒角響空營。歌舞憶杭城。」「元宵景，默坐自傷情。破灶三杯黃米酒，寒窗一盞濁油燈。宴賞憶杭城。」「元霄景，淡月伴疏星。戍卒抱關敲木柝，歌童穿市唱金經。簫鼓憶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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