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棄疾_堯山堂外紀

辛棄疾

　　〔字幼安。先仕金，紹興末，縛宋叛將歸朝。一日，陳同父造訪，將近，有小橋，同父引馬三躍，而馬三卻，同父拔劍斬馬首，徒步而行。幼安倚樓見之，大驚異，遂與定交。有二妾，曰田田，曰錢錢，皆因其姓而名之，並善筆劄，嘗代幼安答尺牘。〕

　　辛幼安居山日，嘗欲止酒，賦《沁園春》雲：「杯汝前來。老子今朝，點檢形骸。甚長年抱渴，咽如焦釜；於今苦眩，氣似奔雷。漫說『劉伶，古今達者，醉後何妨死便埋。』渾如此，歎汝于知己，真少思哉！更憑歌舞為媒，算合作平居鴆毒猜。況怨無大小，生於所愛；物無美惡，過則為災。與汝成言：『勿留亟去，吾力猶能肆汝杯。』杯再拜，道：『麾之即去，招則須來。』」一日，城中諸公載酒入山，幼安不得以止酒為解，遂破戒一醉，再韻前調雲：「杯汝知乎？酒泉罷侯，鴟夷乞骸。更高陽入謁，都稱齋臼；杜康初筮，正得雲雷。細數從前，不堪餘恨，歲月都將曲蘖埋。君詩好，似提壺卻勸，沽酒何哉！君言病豈無媒，似壁上雕弓蛇暗猜。記醉眠陶令，終全至樂。獨醒屈子，未免沉災。欲聽公言，慚非勇者，司馬家兒解覆杯。還堪笑，借今霄一醉，為故人來。」

　　辛幼安遣興《西江月》詞曰：「醉裡且貪歡笑，要愁那得工夫。近來始覺古人書，信著全無是處。昨夜松邊醉倒，問松：『我醉何如？』只疑鬆動要來扶，以手推松曰：『去。』」（《漢書·龔勝傳》：「勝與左將軍公孫祿議事不和，博士夏侯常勸之，勝以手推常曰：『去。』」）

　　陳莘叟憶內，辛稼軒作《尋芳草》詞嘲之，曰：「有得許多淚，更閑卻許多鴛被。枕頭兒放處，都不是舊家時，怎生睡。更也沒書來，那堪被雁兒調戲。道無書、卻有書中意，排幾個人人字。」

　　長沙道中壁上有婦人題字，若有恨者，辛稼軒用其意為賦《減字木蘭花》詞曰：「盈盈淚眼，往日青樓天樣遠。秋月春花，輸與尋常姊妹家。水村山驛，日暮行雲無氣力。錦字偷裁，立盡西風雁不來。」

　　南渡初，虜人追隆祐太后禦舟至江西造口，不及而還，辛稼軒過其地，有感，賦《菩薩蠻》詞曰：「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西北是長安，可憐無數山。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江晚正愁予，山深聞鵓鴣。」（末句謂恢復「行不得也」。）

　　辛幼安《晚春詞》雲：「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花長恨花開早，何況亂紅無數。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迷歸路。怨春不語，筭只有殷勤、畫簷蛛網，盡日惹飛絮。長門事，准擬佳期又誤。娥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閒愁最苦。休去倚危闌，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此詞「斜陽煙柳」之句，怨刺頗深。壽皇見之，怫然不悅，然亦不罪也。

　　辛幼安有園亭，皆為賦詞。一日，獨坐停雲亭，水聲山色，競來樽俎。意溪山欲援例者，遂作數語雲：「甚矣吾哀矣！悵平生、交遊零落，只今餘幾？白髮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問何物，能令公喜？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情與貌，略相似。一樽搔首東窗裡。想淵明《停雲》詩就，此時風味。江左沉酣求名者，豈識濁醪妙理！回首叫雲飛風起。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稼軒每開燕，必命侍妓歌其所作，特好歌此詞。自誦其警句曰：「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又「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每至此，輒拊髀自笑，顧問坐客何如？皆歎譽如出一口。既而，』又作一《永遇樂》，序北府事，首章曰：「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又曰：「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其寓感概者則曰：「不堪回首，佛俚祠下，一片神鴨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特置酒召數客，使妓迭歌，益自擊節，遍問客，必使摘其疵？遜謝不可，客或措一二辭，不契其意，又弗答，然揮羽四視不止。相台岳珂，時年甚少，偶坐于席，率然對曰：「童子何知，而敢有議？然必欲如範文正以千金求《嚴陵祠記》一字之易，則晚進尚竊有疑也。」稼軒喜，促膝亟使畢其說。珂曰：「前篇豪視一世，獨首尾二腔警語差相似，新作微覺用事多耳。」於是大喜，酌酒，而謂坐中曰：「夫君寔中予痼。」乃味改其語，日數十易，累月未竟。

　　稼軒園池中畜魚，有鷺鶿群集其上，賦《鵲橋仙》諭之曰：「溪邊白鷺，來吾告汝。溪內魚兒堪數。主憐汝，汝憐魚，要物我，欣然一處。白沙遠浦。青泥別渚。剩有蝦跳鰍舞。聽君飛去飽時來，看頭上，風吹一縷。」

　　辛幼安寧、理朝擁節鉞奉身勇退，悉以家事付兒曹，作《西江月》雲：「萬事雲煙忽過，一身蒲柳先衰。而今何事最相宜？宜醉宜遊宜睡。早起催科了辦，更量出入收支。乃翁依舊管些兒；管竹管山管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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