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_堯山堂外紀

白居易

　　〔字樂天，自號醉吟先生，居香山，稱香山居士。每作詩，令一老嫗解之，問解否？」嫗曰：「解。」則錄之。與嵩山僧如滿為空門友，平泉客、韋楚老為山水友，劉夢得為詩友，皇甫明之為酒友。獨不為贊皇公所喜。每寄文章，李緘之一篋，未嘗開，或請之，曰：「見詞則回吾心矣。」在翰林，賜防風粥一甌，食之，口香七日。其母因看花墜井，後有排白者，以《嘗花》、《新井》之作左遷。穆皇題柱曰：「此人一生爭得水吃。」平生詩數千篇，士人爭傳，雞林行賈售其國相，一篇一金。〕

　　白樂天初至京，以所業謁顧著作，顧睹姓名，熟視曰：「長安米貴，居大不易。」及披卷，首篇曰：「咸陽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乃嗟賞曰：「道得個語，居亦何難？前言戲之耳。」因為延譽，聲名遂振。（長安冰雪，至夏月則價等金璧，白詩名動閭閻，每需冰雪，論筐取之，不復償價，日日如是。）

　　白樂天及第時，《贈長安妓阿軟》絕句雲：「綠水紅蓮一朵新，千花萬草無顏色。」貞元末，阿軟產一女，求小名于樂天，樂天曰：「此兒甚白皙，可名之日皎皎。」有文士過之，見呼皎皎，為釋其義，始悟樂天之戲。蓋其種姓不明，取古詩雲：「皎皎河漢女」也。

　　樂天除蘇州刺史，自峽沿流赴郡，時秭歸縣繁知一聞居易將過巫山，先于神女祠粉璧大書曰：「忠州刺史今才子，行到巫山必有詩。為報高唐神女道，速排雲雨候清詞。」居易睹之，悵然邀知一至曰：「曆陽劉郎中禹錫三年理白帝，欲作一詩而不能，罷郡經過，悉去千餘詩，但留四詩而已。」沈佺期詩曰：「巫山高不極，合遝奇狀新。暗穀疑風雨，幽崖若鬼神。明月三峽曙，潮滿九江春。為問陽臺客，應如入夢人。」王無競詩曰：「神女向高唐，巫山下夕陽。徘徊作行雨，婉孌夢荊王。電影江前落，雷聲峽外長。朝雲無處所，台館曉蒼蒼。」皇甫冉詩曰：「巫峽見巴東，迢迢出半空。雲藏神女館，雨到楚王宮。朝暮泉聲落，寒暄樹色同。清猿不可聽，偏在九秋中。」李端詩曰：「巫山十二峰，皆在碧空中。回合雲藏日，霏微雨帶風。猿聲寒度水，樹色暮連空。悲向高唐去，千秋見楚宮。」居易吟四篇與繁生同濟，卒不賦詩。（後薛能佐李福於蜀，道過此，題雲：「賈掾曾空去，題詩豈易哉？」悉去諸板，惟留端一篇。）

　　張祜初未識白公，白公刺蘇州，祜始來謁。才見白，白曰：「嘗記得君款頭詩。」祜愕然曰：「舍人何所謂？」白曰：「『鴛鴦鈿帶拋何處，孔雀羅衫付阿誰？」非款頭何耶？」張頫首微笑，仰而答曰：「祐亦嘗記得舍人有目連尋母。」白曰：「何也？」祜曰：「長恨歌雲『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此不是目連尋母耶？」

　　樂天為杭州刺史，令訪牡丹，獨開元寺僧惠澄近自京師得之，植於庭。時春景方深，惠澄設油幕覆其上，會徐凝自富春來，未識白，先題詩曰：「此花南地知難種，慚愧僧閑用意栽。海燕解憐頻脾睨，胡蜂未識更徘徊。虛生芍藥徒勞妒，羞殺玫瑰不敢開。惟有數苞紅萼在，含芳只待舍人來。」白尋到寺看花，乃命徐同醉而歸。時張祜榜舟而至。二生各希首薦，白曰：「二君論文，若廉、藺之鬥鼠穴，勝負在於一戰也。」遂試《長劍倚天外賦》、《余霞散成綺》詩，試訖解送，凝為元，祜次之。祜曰：「祜詩有『地勢遙尊嶽，河流側讓關。』又《題金山寺》詩曰：『樹影中流見，鐘聲兩岸聞。』雖綦母潛雲『塔影掛青漢，鐘聲和白雲』此句未為佳也。」凝曰：「美則美矣，爭如老夫《廬山瀑布》詩『今古長如白練飛，一條界破青山色。』」遂擅場。祜歎曰：「榮辱紛紛，亦何常也！」遂行歌而邁。凝亦鼓枻而歸。（白又以祜宮詞四句皆數對，未足奇也，後杜牧守秋浦，與祜為詩酒友，酷吟祜宮詞，以白有非祜之論，常不平之，乃為詩以高之曰：「睫在眼前人不覺，道於身外更何求？誰人得似張公子，千首詩輕萬戶侯。」東坡遊廬山，有以陳令舉《廬山記》寄者，見其中雲：「徐凝、李白之詩，」不覺失笑。旋入開元寺，僧求詩，因作一絕雲：「帝遣銀河一派垂，古來惟有謫仙詞。飛流濺沫知多少，不為徐凝洗惡詩。」）

　　崔元亮與元微之、白樂天皆同年生，元亮名最後，自詠雲：「人間不會雲間事，應教蓬萊最後仙。」後白刺杭州，元為浙東廉使刺越，而崔刺湖州，白以詩戲之曰：「越國封疆吞碧海，杭城樓閣入青天。吳興卑小君應屈，為是蓬萊最後仙。」三郡有唱和詩，謂之三州唱和集。

　　商玲瓏，余杭歌者也。白樂天作郡日，賦歌與之雲：「罷胡琴，掩秦瑟，玲瓏再拜歌初畢。誰道使君不解歌，聽唱黃雞與白日。黃雞催曉醜前鳴，白日催年酉後沒。腰間赤綬系未穩，鏡裡朱顏看已失。玲瓏玲瓏奈老何，使君歌了汝更歌。」時元微之在越州聞之，厚幣邀去，月餘始遣還，贈之詩兼寄樂天雲：「休遣玲瓏唱我詞，我唱多是寄君詩。明朝又向江頭別，月落潮平是去時。」

　　唐、宋間，郡守新到，營妓皆出境而迎，既出，猶得以鱗鴻往返，靦不為異。白樂天《湖上醉中代諸妓寄嚴郎中》詩雲：「笙歌杯酒正歡娛，忽憶仙郎望帝都。借問連宵直南省，何如盡日醉西湖？蛾眉久別心知否？雞舌含多口厭無？還有些些惆悵事？春來山路見蘼蕪。」

　　唐時，杭妓承應燕會，皆得騎馬以從，白樂天《代賣薪女贈諸妓》詩：「亂蓬為鬢布為巾，曉踏寒山自負薪。一種錢塘江畔女，著紅騎馬是何人？」

　　白樂天《失婢》詩雲：「宅院小牆卑，坊門帖榜遲。舊恩慚自薄，前事悔難追。籠鳥無常主，風花不戀枝。今宵在何處。惟有月明知。」劉賓客賀雲：「把鏡朝猶在，添茶夜不歸。鴛鴦分瓦去，鸚鵡透籠飛。不遂張公子，即隨劉武威。新知正相樂，從此脫青衣。」（唐人有《誚失婢》榜詩，原情寄嘲雲：「撫養在香閨，嬌癡教不依。總然桃葉寵，打得柳花飛。曉露空調粉，春羅枉賜衣。內家方妒殺，好處任從歸。偷鎖出深閨，風花何所依？想應乘月去，難道綽天飛。燭暗新垂淚，香凝舊舞衣。恩情如不斷，還向夢中歸。揭榜諱因依，千聲叫不歸。頭盤紅縷髫，身著紫羅衣。夾帶無金玉，窩藏有是非。請君看賞格，惆悵信音稀。」）

　　徐州張尚書有愛妓關盻盻，善歌舞，雅多風態。尚書既歿，舊第中有小樓名燕子，盻盻念舊愛不嫁，居是樓十餘年，有詩三首，其一雲：「樓上殘燈伴曉霜，獨眠人起合歡床。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長。」其二：「適看鴻雁岳陽回，又睹玄禽逼社來。瑤瑟玉簫無意緒，任從蛛網任從灰。」其三：「北邙松柏鎖愁煙，燕子樓中思悄然。自埋劍履歌塵絕，紅袖香消二十年。」白樂天愛其詩，和之：「滿窗明月滿簾霜，被冷香銷拂臥床。燕子樓中更漏水，秋宵只為一人長。」「今春有客洛陽回，曾到尚書墓上來。見說白楊堪作柱，爭教紅粉不成灰。」「細帶羅衫色似煙，幾回欲起即潸然？自從不舞霓裳袖，壘在空箱二十年。」又贈絕句諷之：「黃金不惜買蛾眉，揀得如花四五枝。歌舞教成心力盡，一朝身去不相隨。」盻盻得詩，反覆讀之，泣曰：「自我公薨背，妾非不能死，恐百載之後，人以我公重色，有從死之妾，是玷我公清範也。」乃答白公詩曰：「自守空房斂恨眉，形同春後牡丹枝。舍人不會人深意，訝道泉台不去隨。」旬日不食而死。

　　開成初，白傅分司東都，諸朝臣祖送。裴休有令，各取一物為詩端，從一字至七字成章，須有離情之意。「酒，酒。酌來，飲取。君莫訴，時難久。偏樂少年，能誤老叟。對月不可無，看花必須有。于髡一醉一石，劉伶解醒五鬥。臨行強戰三五場，酩酊更能相憶否？」

　　白傅分司東都，詩寄留守李絳雲：「白首故情在，青雲往事空。同時六學士，五相一漁翁。」謂裴慶、崔群、裴洎、王播、李絳及居易自己也。

　　開成時，李玨為河南尹，以人和歲稔，三月三日將禊於洛濱，前一日，啟留守裴晉公召白居易、劉禹錫等十七人宴於舟中，簪組交映，歌笑間發，前水戲而後妓樂，左筆硯而右壺觴，望之若仙，觀者如堵，晉公首賦詩，居易舉酒抽毫奉韻以獻詩雲：「金鈿耀桃李，絲管駭鳧鷖。水引春心蕩，花牽醉眼迷。舞倦紅腰旋，歌連翠黛低。夜歸何用燭？新月畫樓西。」

　　會昌初，白傅致仕，時裴晉公夜宴諸進士，白賦詩雲：「九燭臺前十二姝，主人留醉任歡娛。飄飄舞袖雙飛蝶，宛轉歌喉一索珠。坐久欲醒還酩酊，夜深臨去更踟躕。南山賓客東山妓，此會人間曾有無？」

　　會昌五年春，樂天與胡杲、吉皎、劉真、鄭據、盧貞、張渾等為尚齒會，各賦七言六韻詩一章記之，白詩有「天年高邁二疏傳，人數多於四皓圖」之句。其年夏，又有洛中遺老李元爽年一百三十六，禪僧如滿年九十五歲，亦來斯會，續命書姓名年齒，寫其形貌，與前七老題為九老圖，仍以一絕贈之雲：「雪作鬚眉雲作衣，遼東華表暮雙歸。當時一鶴猶稀有，何況今逢兩令威。」

　　白尚書姬人樊素善歌，小蠻善舞，尚書賦詩有曰：「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尚書年既高邁，而小蠻方豐豔，因為《楊柳詞》以托意雲：「一樹春風萬萬枝，嫩于金色軟於絲。永豐東角荒園裡，盡日無人屬阿誰？」及宣宗朝，國樂唱是詞，帝問永豐在何處？左右具以對。遂因命取永豐柳兩枝植於禁中。白感上知，又為詩雲：「一樹衰殘委泥土，雙枝移種植天庭。定知此後天文裡，柳宿光中見兩星。」

　　白樂天語人曰：「吾已脫去利名枷鎖，開清高門戶，但連龕子母丹不知何日成耳？」嘗燒丹於廬山草堂，作飛雲履，玄綾為質，四面以素絲作雲朵，染以異香，振履則如煙霧，樂天著示山中道友曰：「吾足下生雲，計不久上升朱府矣。」（白傅葬龍門山，河南尹盧貞刻《醉吟先生傳》，立於墓側，四方過者，必奠酒塚前，方丈之土，常成泥濘。子龜年一日於嵩山東岩下遇李白，曰：「吾與汝父皆仙矣。」出一軸素書授之曰：「讀此，可辨九天禽語，九地獸言。」後試之，悉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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