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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七


  § 辨邪箴

  居士處深,在察微萌。雖有讒慝,不能蔽明。漢之孝昭,叡過周成。上書知詐,照奸得情。燕蓋既折,王猷治平。百代之後,乃流淑聲。

  § 行己箴

  人之愛我,我度於義。義則為朋,否則為利。人之惡我,我思其由。過寧不改,否又何仇。仇實生怨,利實害德。我如不思,乃陷於惑。內省不足,愧形於顏。中心無他,曷畏多言。唯咎在躬,若市於戮。慢謔自它,匪汝之辱。昔者君子,惟禮是持。自小及大,曷莫從斯。苟遠於此,其何不為。事之在人,昧者亦知。遷焉及己,則莫之思。造次不戒,禍焉可期。書之在側,以為我師。

  § 陸傪檻銘

  晝日居於是,窮性命於是,待賓客交其賢者亦於是,有客曰翱銘於是。

  § 舒州新堂銘

  先時寢壞,有隘其廬。乃作斯堂,高嚴旟旟。六桷四楹,裝重架虛。欒栱不設,簷蜚祛祛。麗不越度,儉而有餘。左立嘉亭,繚以環除。延延其深,肆肆其紓。吏事既退,齋心以居。思民之病,擇弊而鋤。弗逸弗墜,謹終猶初。大旱之後,鄰邑成墟。獨我州氓,樂哉胥胥。鬼神所福,事匪在予。丞相所言,乃下徵書。復官於朝,以解前疽。刻銘於斯,永示群舒。

  § 泗州開元寺鍾銘(並序)

  維泗州開元寺遭罹水火漂焚之餘,僧澄觀與其徒僧若干,複舊室居,作大鍾。貞元十五年,厥功成。於是隴西李翱書辭以紀之:

  八月梓人功既休,戊寅大鍾成。先時厥初,罹於天菑。波沈火燔,既浮為薪,既蜚為塵。澄觀之功,恢複其居,革舊而新。環墉如陵,台殿斯嚴。乃三其門,俾後勿逾。其徒不嘩,鹹複其勤,有加於初。屋室既同,乃範乃鎔,乃作大鍾。乃懸於樓,以鼓其時,以警淮夷。非雷非霆,鏗號其聲,淮夷其驚。上天下地,弗震弗墜,大音無斁。千僧戮力,願昭其績,乃銘於石。

  § 江州南湖堤銘(並序)

  長慶二年十二月,江州刺史李君濬之截南陂,築堤三千五百尺,高若千尺,廣若千尺,以通四鄉之路,畜水為湖,人得其贏。正月既畢事,舒州刺史李翱詞以紀之。詞曰:

  天地作物,功或不周。賢人相之,智與神侔。漭漭南陂,冬乾夏滮。九江暴漲,潛潮逆流。東南百步,城市所繇。水積既深,大波其䬌,亦有舟航,覆溺之憂。擔壅疊路,車軔其輈。童嬰涕墮,老婦號愁。厯古迨茲,孰為氓籌。濬之之來,養民如身。乃築長堤,距江之瀕。厚其錢傭,以飽餓人。南北東西,百里鬥臻。莫不用力,千錘響振。虓讙相勵,不督而勤。堤既成止,岡聯突起。堅若石城,障為瀦水。蒲莞菱芡,鴻鶬鱣鯉。唯其所取,或食或祀。長堤坦坦,植之楊槐。架豁飛圮,以便去來。除險作利,非賢不能。歌示江人,式悅汝懷。

  § 趙州石橋銘

  九津九星橫河中,天下有道津梁通,石穹隆兮與天終。

  § 雜說上

  日月星辰經乎天,天之文也;山川草木羅乎地,地之文也。志氣言語發乎人,人之文也。誌氣不能塞天地,言語不能根教化,是人之文紕繆也;山崩川涸,草木枯死,是地之文裂絕也;日月暈蝕,星辰錯行,是天之文乖盭也。天文乖盭,無久覆乎上;地文裂絕,無久載乎下;人文紕繆,無久立乎天地之間。故文不可以不慎也。夫毫釐分寸之長,必有中焉;咫尺尋常之長,必有中焉;百千萬裏之長,必有中焉;則天地之大,亦必有中焉。居之中,則長短、大小、高下雖不一,其為中則一也。是以出言居乎中者,聖人之文也;倚乎中者,希聖人之文也;近乎中者,聖人之文也;背而走者,蓋庸人之文也。中古以來至於斯,天下為文,不背中而走者,其希矣。豈徒文背之而已,其視聽識言,又甚於此者矣。凡人皆有耳、目、心、口,耳所以察聲音大小清濁之異也,目所以別采色朱紫白黑之異也,心所以辨是非賢不肖之異也,口所以達耳之聰,導目之明,宣心之智,而敦教化風俗,期所以不怍天地人神也。然而耳不能聽聲,惡得謂之耳歟?目不能辨色,惡得謂之目歟?心不能辨是非好惡,惡得謂之心歟?口不能宣心之智,導目之明,達耳之聰,惡得謂之口歟?四者皆不能於己質形,虛為人爾,其何以自異於犬羊麋鹿乎哉?此皆能已而不自用焉,則是不信己之耳目心口,而信人之耳目心口者也。及其師曠之聰,離婁之明,臧武仲之智,宰我之言,則又不能信之於己,其或悠然先覺者,必謂其狂且愚矣。昔管仲以齊桓霸天下,攘夷狄,華夏免乎被發左衽,崇崇乎功,亦格天下,溢後世,而曾西不忍為管仲也,孟子又不肯為曾西。向使孟子、曾西生於斯世,秉其道終不易,持其道終不變,吾知夫天下之人從而笑之,又從而詬之曰,狂民爾,頑民爾,是其心惡有知哉?曾西、孟子雖被訕謗於天下,亦必固窮不可拔以須後聖爾,其肯畏天下之人而動乎心哉。世俗之鄙陋迫隘也如此,夫何敢複言,安得曾西、孟子而與之昌言哉。

  § 雜說下

  龍與蛇皆食於鳳。龍智而神,其德無方,鳳知其可與皆為靈也,禮而親之。蛇毒而險,所忌必傷,且惡其得於鳳也,不惟齧龍,雖遇麟龜,固將噬之而亡之。鳳知蛇不得其欲,則將協豺犬而來吠嗥也,賦之食加於龍。以龍之神浮於食也,將使飽焉,終畏蛇而不能。麟與龜瞠而謳曰:「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既而麟傷於毒,伏於窟;龜屏氣潛於殼,蛇偵龍之寐,以毒攻其喉而龍走;鳳喪其助,於是下翼而不敢靈也。

  § 知鳳說

  有小鳥止於人之家,其色青,鳩鵲鳥之屬鹹來哺之。未久,野之鳥羽而蜚者,皆以物至,如將哺之,其蟲積焉。群鳥之鳴聲雜相亂,是鳥也一其鳴,而萬物之聲皆息。人皆以為妖也,吾詎知其非鳳之類耶?古之說鳳者有狀,或曰如鶴,或曰如山雞,皆與此不相似,吾安得知其鳳之類耶?鳳,禽鳥之絕類者也,猶聖人之在人也。吾聞知賢聖人者觀其道,由黃帝、堯、舜、禹、湯、文王至於孔子、顏回,不聞記其形容有相同者,是未可知也,如其同也,孔子與顏回並立於時,魯國人曷不曰孔之回而顏之某乎,是可知也。陽貨之狀類孔子,聖人是以畏於匡,不書七十子之服於陽貨也。有人焉,其容貌雖如兜、惡來,顏回、子路七十子苟從而師之者,斯為聖人矣。故曰知賢聖人者觀其道。似鳳而不見其靈者山雞也,則可似其形而鳳之雲耶?天下之鳥雖鳳焉,鷹、鸇、鶤、鴻其肯鳳之耶?是鳥也,其形如斯,群鳥皆敬而畏之,非鳳類而何?鳥至於宋州之野,當貞元十四年。

  § 國馬說

  有乘國馬者,與乘駿馬者並道而行。駿馬齧國馬之鬃,血流於地,國馬行步自若也,精神自若也,不為之顧,如不知也。既駿馬歸,芻不食,水不飲,立而栗者二日。駿馬之人以告,國馬之人曰:「彼蓋其所羞也,吾以馬往而喻之,斯可矣。」乃如之。於是國馬見駿馬而鼻之,遂與之同櫪而芻,不終時而駿馬之病自已。夫四足而芻者,馬之類也;二足而言者,人之類也。如國馬者,四足而芻,則馬也;耳目鼻口,亦馬也;四支百骸,亦馬也;不能言而聲,亦馬也;觀其所以為心者,則人也。故犯而不校,國馬也;過而能改,駿馬也。有人焉,恣其氣以乘人,人容之而不知者,多矣。觀其二足而言,則人也;耳目鼻口,亦人也;四支百骸,亦人也;求其所以為人者,而弗得也。彼人者,以形骸為人;國馬者,以形骸為馬。以彼人乘國馬,人皆以為人乘馬,吾未始不謂之馬乘人。悲夫!

  § 解惑

  王野人名體靜,蓋同州人。始遊浮山觀,原未有室居,縫紙為裳,取竹架樹,覆以草,獨止其下,豺豹熊象,過而馴之,弗害也。積十年,乃構草堂,植茶成園,犁田三十畝以供食,不畜妻子。少言說,有所問,盡誠以對。人或取其絲,約酬利,弗問姓名皆與,或負之者,終不言。凡居二十四年,年六十二。貞元二十五年五月,卒於觀原茶園。村人相與鑿木為空,盛其屍埋於園中。觀原積無人居,因野人遂成三百家。有尚怪者,因謬謂王野人既死,處士陳恒發其棺,惟見空衣。翱與陳相遇,問其故,恒曰:「作記者欲神浮山,故妄雲然。」元和四年十一月,翱以節度掌書記奉牒知循州,五年正月,準制祭名山大川。翱奉牲牢祭於山,致帝命,遂使斫木為棺,命將吏村人改葬野人,遷於佛寺南岡,其骨存焉。乃立木於墓東,志曰「王處士葬於此」,削去謬記,以解觀聽者所惑。

  § 命解

  或曰:「貴與富在我而已,以智求之則得之,不求則不得也,何命之謂哉?」或曰:「不然。求之有不得者,有不求而得之者,是皆命也,人事何為?」二子出,或問曰:「二者之言,其孰是耶?」對曰:是皆陷人於不善之言也。以智而求之者,盜耕人之田者也;皆以為命者,弗耕而望收者也,吾無取焉。爾循其方,由其道,雖祿之以千乘之富,舉而立諸卿大夫之上,受而不辭,非曰貪也,私於己者寡,而利於天下者多,故不辭也。何命之有焉?如取之不循其方,用之不由其道,雖一飯之細也,猶不可受,況富貴之大耶?非曰廉也,利於人者鮮,而賊於道者多,故不為也。何智之有焉?然則君子之術,其亦可知也已。」

  § 仲尼不曆聘解

  學者多稱仲尼曆聘不遇,吾謂仲尼觀禮行道,不曆聘不遇。吾謂仲尼觀禮也。夫二國文曰聘,以臣使於君亦曰聘,男輸財於女,國駕帛於士,皆曰聘。故無財與無君國之命,不曰聘也。當德蝕衰周,道徂七國,蓋仲尼傷禮樂不起,是以學《韶》於齊,求師於周。將欲鑄義以鏡國,張仁以羅俗,使明笥為宗資也。且去魯適衛,蓋辭在於仕矣。自宋之鄭,殆非臣矣。絕糧於陳蔡,亦無財矣。官至司寇,果不為士。安謂聘哉?吾聞夫子觀夏道則之杞,觀殷道則之宋。較是而言,雖他國可知也。安謂曆聘哉。

  § 解江靈

  元和六年八月,餘自京還東,暮宿在江。濤水既平,月高極明,萬物潛休,遠無微聲。坐久夜靜,目亦將瞑,聞江中有如賈人相與言曰:「與子商遊,十有餘年。不識我愚,託我如親。相得之歡,百賈誰如。泰山後召,子欲代予。力雖不能,志願如初。自昔及茲,未嘗汝薄。利必以告,害斯共度。誓當結固,永守終樂。汝之責人,慘若五刑。小不順汝,亦何足聽。汝心好惡,灼若天星。動比孔某,其神且明。異汝者斥,諂汝者榮。苟不汝隨,絕如詛盟。人實難知,堯所未易。我雖受責,敢喪前志。利汝薦汝,每憂不暨。終何能成,惟力所至。豈不汝怨,我道無二。曰予虛言,鬼神來棄。汝實異茲,翻然汝作。瘡疣生心,洗刮不落。巧蔽我長,善探我惡。短我如墜,譽我如縛。人或美我,汝閃其目。人或毀我,汝盈其欲。充汝之心,飽汝之腹。雖汝子孫,亦所不足。我實蒙頑,為汝之辱。動多尤悔,嬴敗不畜。汝既富厚,享天百福。筋骨堅強,婢妾約綽。財貨積委,屋室豐渥。我從此去,非曰道薄。願汝我忘,無盛其毒。」言未訖,餘叱之曰:「人生若流,其可久長。須臾臭死,瞥若電光。用心平虛,天靈所臧。得失是非,其細如芒。奚為交爭,此實不祥。相歡不足,其氣已僵。汝行吾言,可以息兵。」於是言者歎息吐氣,掩鬱無語。啟戶視之,不見其處。

  § 截冠雄雞志

  翱至零口北,有畜雞二十二者,七其雄,十五其雌,且飲且啄,而又狎乎人。翱甚樂之,遂掬粟投於地而呼之。有一雄雞,人截其冠,貌若營群,望我而先來,見粟而長鳴,如命其眾雞。眾雞聞而曹奔於粟,既來而皆惡截冠雄雞,而擊之,而曳之,而逐出之,已而競還啄其粟。日之暮,又二十一其群,棲於楹之梁。截冠雞又來,來如慕侶,將登於梁,且棲焉。而仰望焉,而旋望焉,而小鳴焉,而大鳴焉,而延頸喔咿其聲甚悲焉,而遂去焉。去於庭中,直上有木,三十餘尺,鼓翅哀鳴,飛而棲其樹顛。翱異之曰:「雞,禽於家者也,備五德者也,其一曰『見食命侶』,義也,截冠雄雞是也。彼眾雞得非幸其所呼而來耶?又奚為既來而共惡所呼者而迫之耶?豈不食其利背其惠耶?豈不畏喪其『見食命侶』之一德耶?且何眾棲而不使偶其群耶?」或告曰:「截冠雄雞,客雞也,予裡東鄙夫曰陳氏之雞焉,死其雌,而陳氏寓之於我群焉。勇且善鬬,家之六雄雞,勿敢獨校焉,是以曹惡之,而不與同其食及棲焉。夫雖善鬬且勇,亦不勝其眾而常孤遊焉。然見食未嘗先啄,而必長鳴命侶焉。彼眾雞雖賴其召,召既至,反逐之,昔日亦猶是焉。截冠雄雞雖不見答,然而其跡未曾變移焉。」翱既聞之,惘然感而遂傷曰:「禽鳥微物也,其中亦有獨稟精氣,義而介焉者。客雞義勇超於群,群皆妒焉,尚不與儔焉,況在人乎哉?況在朋友乎哉?況在親戚乎哉?況在鄉黨乎哉?況在朝廷乎哉?由是觀天地間鬼神、禽獸,萬物變動情狀,其可以逃乎?」吾心既傷之,遂志之,將用警予,且可以作鑒於世之人。

  § 帝王所尚問

  夏尚忠,殷尚敬,周尚文,何也?曰:帝王之道,非尚忠也,非尚敬與文也,因時之變,以承其弊而已矣。救野莫如敬,救鬼莫如文,救僿莫如忠,循環終始,迭相為救。如火之菑而燒也,人知其勝之於水矣;勝於水者土也,水之潰遏其流者,則必大為之防矣。故夏禹之政尚忠,殷湯之政尚敬,武王之政尚文,各適其宜也。如武王居禹之時,則尚忠矣;湯居武王之時,則尚文矣;禹與湯交地而居,則夏先敬而殷尚乎忠矣。故適時之宜,而補其不得者,三王也。使黃帝、堯、舜居三王之天下,則亦必為禹、湯、武王之所為矣。由是觀之,五帝之與夏商周,一道也。若救殷之鬼不以文,而曰我必以夏之忠而化之,是猶適於南而北轅,其到也無日矣。孔子聖人之大者也,若孔子王天下而傳周,其救文之弊也,亦必尚乎夏道矣。是文與忠、敬,皆非帝王之所尚也,乃帝王之所以合變而行權者也,因時之變以承其弊者也,不可休而作為之者也。

  § 正位

  善理其家者,親父子,殊貴賤,別妻妾、男女、高下、內外之位,正其名而已矣。古之善治其國者,先齊其家,言自家之型於國也;欲其家之治,先正其名,而辨其位之等級。名位正而家不治者,有之矣;名位不正而能治其家者,未之有也。是故出令必當,行事必正,非義不言,三者得,則不勸而下從之矣;出令不當,行事不正,非義而言,三者不得,雖日撻於下,下畏其刑而不敢違,欲其心服而無辭也,其難矣。或寵其妻,或嬖其妾,或聽其子,或任其所使。既愛之,則必信其邪言,信其邪言,則害於人也多,益於身者無有。苟如此,則名位必僭矣。他人拒其間則不和,順其過則虧禮,不正之則上下無章,正之則不得其情,不如已者言之則為愚,賢於己者言之則為吾欺,此治家之所以難也。彼人者,豈言其家之不治哉?縱其心而無畏,欲人之於我無違,故及於斯而不知也。然則可改而為善乎?曰:耳、目、鼻、口、四支、百骸,與聖人不殊也,聖人之道化天下,我獨不能自化,亦足羞也。思其不善而棄之,則百善成,雖希於聖人,猶可也,改為何有?如不思而肆其心之所為,則雖聖人,亦無可奈何。

  § 學可進

  百骸之中,有心焉,與聖人無異也。嚚然不復其性,惑矣哉。道其心弗可以庶幾於聖人者,自棄其性者也,終亦亡矣,茫茫乎其將何所如?冉求非不足乎力者也,畫而止;進而不止者顏子哉。噫!顏子短命,故未到乎仲尼也。潢汙之渟不流也,決不到海矣;河出崑崙之山,其流徐徐,行而不休,終入於海。吾惡知其異於淵之自出者邪。

  § 拜禹言

  貞元十五年六月二十九日,隴西李翱敬載拜於禹之堂下,自賓階升,北面立,弗敢歎,弗敢祝,弗敢祈,退降復敬,再拜哭而歸。且歌曰:「惟天地之無窮兮,哀生人之常勤。往者吾弗及兮,來者吾弗聞。已而已而。」

  § 復性書上

  人之所以為聖人者性也,人之所以惑其性者情也。喜怒哀懼愛惡欲,七者皆情之所為也。情既昏,性斯匿矣。非性之過也,七者循環而交來,故性不能充也。水之渾也,其流不清,火之煙也,其光不明,非水火清明之過,沙不渾,流斯清矣,煙不鬱,光斯明矣。情不作,性斯充矣,性與情不相無也。

  雖然,無性則情無所生矣。是情由性而生,情不自情,因性而情,性不自性,由情以明。性者天之命也,聖人得之而不惑者也;情者性之動也,百姓溺之而不能知其本者也。聖人者豈其無情耶?聖人者,寂然不動,不往而到,不言而神,不耀而光,製作參乎天地,變化合乎陰陽,雖有情也,未嘗有情也。然則百姓者,豈其無性耶?百姓之性與聖人之性弗差也,雖然,情之所昏,交相攻伐,未始有窮,故雖終身而不自睹其性焉。火之潛於山石林木之中,非不火也;江河淮濟之未流而潛於山,非不泉也。石不敲,木不磨,則不能燒其山林而燥萬物;泉之源弗疏,則不能為江為河,為淮為濟,東彙大壑,浩浩蕩蕩,為弗測之深。情之動靜弗息,則不能復其性而燭天地,為不極之明。

  故聖人者,人之先覺者也。覺則明,否則惑,惑則昏,明與昏謂之不同。明與昏性本無有,則同與不同二皆離矣。夫明者所以對昏,昏既滅,則明亦不立矣。是故誠者,聖人性之也,寂然不動,廣大清明,照乎天地,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行止語默,無不處於極也。復其性者賢人,循之而不已者也,不已則能歸其源矣。《易》曰:「夫聖人者,與天地合其德,日月合其明,四時合其序,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不違,後天而奉天時。天且勿違,而況於人乎?況於鬼神乎?」此非自外得者也,能盡其性而已矣。子思曰:「惟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讚天地之化育。可以讚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其次致曲,曲能有誠,誠則形,形則著,著則明,明則動,動則變,變則化,唯天下至誠為能化。」聖人知人之性皆善,可以循之不息而至於聖也,故制禮以節之,作樂以和之。安於和樂,樂之本也;動而中禮,禮之本也。故在車則聞鸞和之聲,行步則聞佩玉之音,無故不廢琴瑟,視聽言行,循禮法而動,所以教人忘嗜欲而歸性命之道也。道者至誠而不息者也,至誠而不息則虛,虛而不息則明,明而不息則照天地而無遺,非他也,此盡性命之道也。哀哉!人皆可以及乎此,莫之止而不為也,不亦惑耶?

  昔者聖人以之傳於顏子,顏子得之,拳拳不失,不遠而復其心,三月不違仁。子曰:「回也其庶乎屢空。」其所以未到於聖人者一息耳,非力不能也,短命而死故也。其餘升堂者,蓋皆傳也,一氣之所養,一雨之所膏,而得之者各有淺深,不必均也。子路之死也,石乞孟黶以戈擊之,斷纓,子路曰:「君子死,冠不免。」結纓而死。由非好勇而無懼也,其心寂然不動故也。曾子之死也,曰:「吾何求焉,吾得正而斃焉,斯已矣。」此正性命之言也。子思仲尼之孫,得其祖之道,述《中庸》四十七篇,以傳於孟軻。軻曰「我四十不動心」,軻之門人達者公孫醜、萬章之徒,蓋傳之矣。遭秦滅書,《中庸》之不焚者,一篇存焉。於是此道廢缺,其教授者,惟節文、章句、威儀、擊劍之術相師焉,性命之源,則吾弗能知其所傳矣。

  道之極於剝也必復,吾豈復之時耶?吾自六歲讀書,但為詞句之學,志於道者四年矣,與人言之,未嘗有是我者也。南觀濤江入於越,而吳郡陸傪存焉,與之言之,陸傪曰:「子之言,尼父之心也。東方如有聖人焉,不出乎此也,南方如有聖人焉,亦不出乎此也。惟子行之不息而已矣。」於戲!性命之書雖存,學者莫能明,是故皆入於莊、列、老、釋。不知者謂夫子之徒不足以窮性命之道,信之者皆是也。有問於我,我以吾之所知而傳焉,遂書於書,以開誠明之源,而缺絕廢棄不揚之道,幾可以傳於時,命曰《復性書》,以理其心,以傳乎其人。於戲!夫子復生,不廢吾言矣。

  § 復性書中

  或問曰:「人之昏也久矣,將複其性者,必有漸也,敢問其方。」

  曰:「弗慮弗思,情則不生,情既不生,乃為正思。正思者,無慮無思也。《易》曰:『天下何思何慮。』又曰:『閑邪存其誠。』《詩》曰:『思無邪。』」

  曰:「已矣乎?」

  曰:「未也,此齋戒其心者也,猶未離於靜焉。有靜必有動,有動必有靜,動靜不息,是乃情也。《易》曰:『吉凶悔吝,生於動者也。』焉能複其性耶?」

  曰:「如之何?」

  曰:「方靜之時,知心無思者,是齋戒也。知本無有思,動靜皆離,寂然不動者,是至誠也。《中庸》曰:『誠則明矣。』《易》曰:『天下之動,貞夫一者也。』」

  問曰:「不慮不思之時,物格於外,情應於內,如之何而可止也?以情止情,其可乎。」

  曰:「情者性之邪也,知其為邪,邪本無有。心寂然不動,邪思自息。惟性明照,邪何所生?如以情止情,是乃大情也,情互相止,其有已乎?《易》曰:『顏氏之子,其殆庶幾乎?有不善未嚐不知,知之未嚐複行也。』《易》曰:『不遠複,無祇悔,元吉。』」

  問曰:「本無有思,動靜皆離。然則聲之來也,其不聞乎?物之形也,其不見乎?」

  曰:「不睹不聞,是非人也,視聽昭昭而不起於見聞者,斯可矣。無不知也,無弗為也。其心寂然,光照天地,是誠之明也。《大學》曰:『致知在格物。』《易》曰:「『易無思也,無為也,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與於此?』」

  曰:「敢問『致知在格物』何謂也?」

  曰:「物者萬物也,格者來也,至也。物至之時,其心昭昭然明辨焉,而不應於物者,是致知也,是知之至也。知至故意誠,意誠故心正,心正故身修,身修而家齊,家齊而國理,國理而天下平。此所以能參天地者也。《易》曰:『與天地相似,故不違;知周乎萬物,而道濟天下,故不過;旁行而不流,樂天知命,故不憂;安土敦乎仁,故能愛;範圍天地之化而不過,曲成萬物而不遺,通乎晝夜之道而知,故神無方而易無體。一陰一陽之謂道。』此之謂也。」

  曰:「生為我說《中庸》。」曰:「不出乎前矣。」曰:「我未明也,敢問何謂『天命之謂性』?」曰:「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性者天之命也。」

  「『率性之謂道』何謂也?」

  曰:「率,循也,循其源而反其性者,道也。道也者,至誠也。至誠者,天之道也。誠者定也,不動也。」「『修道之謂教』何謂也?」

  故曰:「誠之者,人之道也。誠之者,擇善而固執之者也。修是道而歸其本者明也。教也者,則可以教天下矣,顏子其人也。『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說者曰:其心不可須臾動焉故也。動則遠矣,非道也。變化無方,未始離於不動故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說者曰:不睹之睹,見莫大焉,不聞之聞,聞莫甚焉。其心一動,是不睹之睹,不聞之聞也,其複之不遠矣。故君子慎其獨,慎其獨者,守其中也。」

  問曰:「昔之注解《中庸》者,與生之言皆不同,何也?」曰:「彼以事解者也,我以心通者也。」曰:「彼亦通於心乎?」曰:「吾不知也。」

  曰:「如生之言,修之一日,則可以至於聖人乎?」

  曰:「十年擾之,一日止之,而求至焉,是孟子所謂以杯水而救一車薪之火也。甚哉!止而不息必誠,誠而不息則明,明與誠終歲不違,則能終身矣。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則可以希於至矣。故《中庸》曰:『至誠無息,不息則久,久則徵,徵則悠遠,悠遠則博厚,博厚則高明。博厚所以載物也,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成物也。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無疆。如此者,不見而章,不動而變,無為而成,天地之道,可一言而盡也。』」

  問曰:「凡人之性,猶聖人之性歟?」

  曰:「桀紂之性,猶堯舜之性也。其所以不睹其性者,嗜欲好惡之所昏也,非性之罪也。」曰:「為不善者非性耶?」

  曰:「非也,乃情所為也。情有善有不善,而性無不善焉。孟子曰:『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夫水,搏而躍之,可使過顙,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豈水之性哉,其所以導引之者然也。人之性皆善,其不善亦猶是也。』」

  問曰:「堯舜豈不有情耶?」

  曰:「聖人至誠而已矣。堯舜之舉十六相,非喜也。流共工,放兜,殛鯀,竄三苗,非怒也。中於節而已矣。其所以皆中節者,設教於天下故也。《易》曰:『知變化之道者,其知神之所為乎?』《中庸》曰:『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易》曰:『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誌;唯幾也,故能成天下之務;唯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聖人之謂也。」

  問曰:「人之性猶聖人之性,嗜欲愛憎之心,何因而生也?」

  曰:「情者妄也,邪也。邪與妄則無所因矣。妄情滅息,本性清明,周流六虛,所以謂之能複其性也。《易》曰:『乾道變化,各正性命。』《論語》曰:『朝聞道,夕死可矣。』能正性命故也。」

  問曰:「情之所昏,性即滅矣,何以謂之猶聖人之性也?」

  曰:「水之性情澈,其渾之者沙泥也。方其渾也,性豈遂無有耶?久而不動,沙泥自沈。清明之性,鑒於天地,非自外來也。故其渾也,性本勿失,及其複也,性亦不生。人之性,亦猶水之性也。」

  問曰:「人之性本皆善,而邪情昏焉,敢問聖人之性,將複為嗜欲所渾乎?」

  曰:「不複渾矣。情本邪也,妄也,邪妄無因,人不能複。聖人既複其性矣,知情之為邪,邪既為明所覺矣,覺則無邪,邪何由生也?伊尹曰:『天之道,以先知覺後知,先覺覺後覺者也。予天民之先覺者也,予將以此道覺此民也,非予覺之而誰也?』如將複為嗜欲所渾,是尚不自覺者也,而況能覺後人乎?」

  曰:「敢問死何所之耶?」

  曰:「聖人之所明書於策者也,《易》曰『原始反終』,故知死生之說,『精氣為物,遊魂為變』,是故知鬼神之情狀,斯盡之矣。子曰:『未知生,焉知死?』然則原其始而反其終,則可以盡其生之道。生之道既盡,則死之說不學而自通矣。此非所急也,子修之不息,其自知之,吾不可以章章然言且書矣。」

  § 復性書下

  晝而作,夕而休者,凡人也。作乎作者,與萬物皆作;休乎休者,與萬物皆休。吾則不類於凡人。晝無所作,夕無所休。作非吾作也,作有物;休非吾休也,休有物。作邪?休邪?二者離而不存。予之所存者,終不亡且離也。

  人之不力於道者,昏不思也。天地之間,萬物生焉。人之於萬物,一物也,其所以異於禽獸蟲魚者,豈非道德之性全乎哉?受一氣而成其形,一為物,而一為人,得之甚難也。生乎世,又非深長之年也。以非深長之年,行甚難得之身,而不專專于大道,肆其心之所為,則其所以自異於禽獸蟲魚者亡幾矣。昏而不思,其昏也,終不明矣。

  吾之生二十有九年矣,思十九年時,如朝日也;思九年時,亦如朝日也。人之受命,其長者不過七十、八十、九十年,百年者則稀矣。當百年之時,而視乎九年時也,與吾此日之思於前也,遠近其能大相懸邪?其又能遠於朝日之時邪?然則人之生也,雖享百年,若雷電之驚相激也,若風之飄而旋也,可知耳矣,況千百人而無一及百年者哉!故吾之終日誌于道德,猶懼未及也。彼肆其心之所為者,獨何人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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