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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康(6)


  △難張遼叔宅無吉凶攝生論

  夫神祗遐遠,吉凶難明,雖中人自竭,莫得其端,而易以惑道。故夫子寢答于來問,終慎神怪而不言。是以古人顯仁于物,藏用於身,知其不可,眾所共非,故隱之。彼非所明也。吾無意於庶幾,而足下師心陋見,斷然不疑,系決如此,足以獨斷。思省來論,旨多不通,謹因來言以生此難。方推金木,未知所在,莫有食治,世無自理之道,法無獨善之術。「苟非其人,道不虛行。」禮樂政刑,經常外事,猶有所疏,況乎幽微者邪?縱欲辨明神微,祛惑起滯,立端以明所由,□斷以檢其要,乃為有徵。若但撮提群愚,□□蠶種,忿而棄之,因謂無陰陽吉凶之理,得無似噎而怨粒稼、溺而責舟楫者邪?

  《論》曰:「百年之宮,不能令殤子壽;孤逆魁岡,不能令彭祖夭。」又曰:「許負之相條侯,英布之黥而後王,皆性命也。」應曰:此為命有所定,壽有所在,禍不可以智逃,福不可以力致。英布畏痛,卒罹刀鋸;亞夫忌餒,終有餓患。萬物萬事,凡所遭遇,無非相命也。然唐虞之世,命何同延?長平之卒,命何同短?此吾之所疑也。即如所論,雖慎若曾顏,不得免禍;惡若桀蹠,故當昌熾。吉凶素定,不可推稱,而古人何言「積善之家,必有餘慶」,「履信思順,自天祐之」?必積善而後福應,信著而後祐來,猶罪之招罰、功之致賞也。苟先積而後受報,事理所得、不為暗自遇之也。若皆謂之是相,此為決相命於行事、定吉凶于智力,恐非本論之意,此又吾之所疑也。又雲:「多食不消,必須黃丸」。苟命自當生,多食何畏,而服良藥?若謂服藥是相之所一,宅豈非是一邪?若謂雖命猶當須藥自濟,何知相不須宅以自輔乎?若謂藥可論而宅不可說,恐天下或有說之者矣。既曰壽夭不可求,甚於貴賤,而複曰善求壽強者,必先知災疾之所自來,然後可防也。然則壽夭果可求邪?不可求也。既曰「彭祖七百、殤子之夭皆性命自然」,而複曰不知防疾致壽去夭,「求實於虛,故性命不遂」,此為壽夭之來、生於用身;性命之遂,得於善求。然則夭短者何得不謂之愚,壽延者何得不謂之智?苟壽夭成于愚智,則自然之命,不可求之論,奚所措之?凡此數者,亦雅論之矛盾矣。

  《論》曰:「專氣致柔,少私寡欲,直行情性之所宜,而合養生之正度,求之於懷抱之內而得之矣。」又曰:「善養生者,和為盡矣!」誠哉斯言。匪謂不然,但謂全生不盡此耳。夫危邦不入,所以避亂政之害;重門擊柝,所以避狂暴之災;居必爽豈,所以遠風毒之患。凡事之在外能為害者。此未足以盡其數也。安在守一和而可以為盡乎?夫專靜寡欲,莫若單豹,行年七十而有童孺之色,可謂柔和之用矣!而一旦為虎所食,豈非恃內而忽外邪?若謂豹相正當給廚、雖智不免,則寡欲何益,而雲養生可得?若單豹以未盡善而致災,則輔生之道不止於一和。苟和未足保生,則外物之為患者,吾未知其所齊矣。

  《論》曰:「師占成居則有驗,使造新則無徵。」請問占成居而有驗者,為但占牆屋邪?占居者之吉凶也?若占居者而知盛衰,此自占人,非占成居也。占成居而知吉凶,此為宅自有善惡,而居者從之。故占者觀表而得內也,苟宅能制人使從之,則當吉之人,受災於凶宅;妖逆無道,獲福于吉居。爾為吉凶之致,唯宅而已,更令由人也。新便無徵邪?若吉凶故當由人,則雖成居、何得而雲有驗邪?若此果可占邪?不可占邪?果有宅邪?其無宅也?《論》曰:「宅猶蔔筮,可以知吉凶而不能為吉凶也。」應曰:此相似而不同。蔔者,吉凶無豫,待物而應將來之兆也;相宅不問居者之賢愚,唯觀己然有傳者、己成之形也。猶睹龍顏而知當貴,見縱理而知餓死。然各有由,不為暗中也。今見其同於得吉凶,因謂相宅與蔔不異,此猶見琴而謂之箜篌,非但不知琴也。縱如《論》,宅與蔔同,但能知而不能為,則吉凶已成,雖知何益?卜與不蔔,了無所在。而古人將有為,必曰問之龜筮,吉以定所由差,此豈徒也哉!此複吾之所疑也。武王營周,則雲「考卜惟王,宅是鎬京。」周公遷邑,乃蔔澗,終惟洛食。又曰:「卜其宅兆而安厝之。」古人修之于昔如彼,足下非之於今如此,不知誰定可從。

  《論》曰:「為三公宅,而愚民必不為三公,可知也!「或曰:「愚民必不得久居公侯宅,然則果無宅也。」應曰:不謂吉宅能獨成福。但謂君子既有賢才又卜其居,複順積德,乃享元吉。猶夫良農,既懷善藝,又擇沃土,複加耘耔,乃有盈倉之報耳。今見愚民不能得福于吉居,便謂宅無善惡,何異睹種田之無十千,而謂田無壞塉邪?良田雖美,而稼不獨茂;卜宅雖吉,而功不獨成。相須之理誠然,則宅之吉凶未可惑也。今信徵祥則棄人理之所宜,守蔔相則絕陰陽之吉凶,持智力則忘天道之所存,此何異識時雨之生物、因垂拱而望嘉穀乎?是故疑怪之論生,偏是之議興,所托不一,鳥能相通?若夫兼而善之者,得無半非塚宅邪?

  《論》曰:「時日譴祟,古盛王無之,季王之所好聽。」此言善矣,顧其不儘然。湯禱柔林,周公秉圭,不知是譴祟非也?「吉日惟戊,既伯既禱。」不知是時日非也?此皆足下家事,先師所立,而一朝背之,必若湯周未為盛王。幸更詳之。又當知二賢何如足下邪?

  《論》曰:「賊方至,以疾走為務;食不消,以黃丸為先。子徒知此為賢于安須臾與求乞胡,而不知制賊病於無形,事功幽而無跌也。夫救火以水,雖自多於抱薪,而不知曲突之先物矣。況乎天下微事,言所不能及,數所不能分,是以古人存而不論。神而明之,遂知來物,故能獨觀于萬化之前,收功于大順之後。百姓謂之自然,而不知所以然。若此豈常理之所逮邪?今形象著明、有數者留成尚滯之,天也廣遠,品物多方,智之所知,未若所不知者眾也。今執辟穀之術,謂養生已備,至理已盡,馳心極觀,齊此而還;意所不及,皆謂無之,欲據所見,以定古人之所難言,得無似蟪蛄之議冰邪?欲以所識,而□□□之所棄,得無似戎人問布於中國,觀麻種而不事邪?吾怯於專斷,進不敢定禍福于蔔相,退不敢謂家無吉凶也。(本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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