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一泉先生墓志銘（鄧元錫）_明文海

陳一泉先生墓志銘（鄧元錫）

　　萬曆丁亥夏四月望日，一泉陳先生考終於家之正寢。明年葬祖壟陳家山。子以果奉學諭吳君所為狀來請志，曰：先子之所屬也。元錫謝讓曰：有萬學憲君在。學憲君戚而賢，戚也知深，賢也言傳。則為書懇焉。學憲君報曰：泉兄之所屬也，君其志，吾為之傳。乃敬為之志。

　　蓋先生成章時，受學于裡人吳子金先生，業巳聞越東王先生之學，請事之矣。既冠，與司空曾公、少司寇萬公相觀摩，司寇公自志之。比壯，從吉永新顏鈞先生游。顏鈞先生者，泰州王先生弟子也。其學以人心玅萬物不測也為即性即命，欲以心運世，而頗訾古儒先為見聞理道格式實障道以自詡為恣睢。先生遊學揚泰間悅之從渡淮渡江從入衢信建越歲矣盡領解其說。顏鈞先生喟然謂門徒曰：吾與若輩言從情耳，與惟德言從性，與本潔言從心。本潔先生字，惟德則大參羅先生字也。蓋其學以從心所欲為極致，故高標許如此。當是時先生尊信顏先生甚久之中自疑若巳盡其學，然學何容易也。會從西游吉，見安成師泉劉先生。劉先生王文成公高第弟子也，篤而深顏鈞先生嘗師焉就訊之，劉先生愀然歎以為獨苦夫功烈之入人深也。先生心易之中，自語何卑卑及是，則請曰：聞之學以通性命原本為大宗，功利乎何有？劉先生曰：為功利從有性命來入之耳。時先生悟固高，而人本忠實不自欺，內自省知，自名性命，而心所潛藏隱伏者，則盡功利也。乃大懼，蹶然起曰：唯然，將學何自成？劉先生曰：唯然，何成是炊沙而飯之也。於是退改悔，臥不帖席者三日。更往謁劉先生，請曰：是猶亡人哉！功利種種，欲滌祓而無從，則奈何？劉先生嗒然不答者久之。巳而曰：第能於當下蕩掃廓清，見無欲真體，庶矣。於是先生恍然有省，而夙心舊學，倒囊盡棄，如蕩長風而濯大波也。

　　明年，入辭顏先生，請從劉先生居。顏鈞先生以為背巳，怒嫚罵之。諸同門爭挽留，則對曰：曩源所為事先生者，學也。今學殊指貎為容，而留事先生，以跡不以心，吾不忍為也。竟去從劉先生。鄒文莊公于沖玄廣眾中，歎之曰：若陳子可謂大勇矣。於去就較然，不欺其志意，豈不毅然大丈夫哉！於是劉先生盡以師門致知之旨授焉。小粗曰知粗，是知不粗；小昏曰知昏，是知不昏；少懈曰：知無力，知常明常健。小有過曰：知無過。夫知常止，過常化，知常一，過常精也。而以見過內訟為自致要機。問悟，曰：悟乎悟，吾未見不即悟即病者也。必也其學乎！學者覺也，時著時察，不住悟，故知惟學為無病也。於是先生僩然于學有入矣。比貢之京師，則學憲君官祠部，魏司空官都諫，皆懿戚相切磋，因得並海內論學諸君子游，而學造愈淵。嘗夜半攝衣起坐，妄想心銷落，澄然內明，若有與天通者，喟然歎以為內潛之力也，而下學於潛，語具萬學憲贈別序中。

　　於是時得諸學憲者最深。已入銓，得池石埭縣訓導。石埭人興于學，督學使者耿公禮重之，征為書院七學師。遷諸暨教諭，諸暨人興于學如石埭。已，稍遷崇王府教授。蓋先生為學官者九年矣。署邑篆者再，而家猶壁立，則又之汝寧，內艱歸。複起補阜平王教授，又來旴，旴故先生舊游也。

　　時大參羅先生官益尊，悟益超夐，說益宏闊勝大，而譴學作益急。先生以故交往往抵捍之，面疵之曰：君奈何尊其道而紆其身？羅先生熟視久之，曰：髯公事學久衰白矣，而終不回頭不悟，當如公何？先生微哂曰：曩吾方悔所悟，公更令悟所悔乎？理程門語曰：只恐回頭複錯也。而歲時過新城，留必閱月，或旬或兼旬，反復於知天知人之旨，本心本天之辨甚晰。而吾旴人士稍近裡就實者，顧往往依先生以為歸。

　　先生恒言曰：「人生於世，染於俗，聲華勢利，乃其命根，即痛摧折之不滅也，況從栽培之乎？此根在，即高見玄悟，多諸伎倆，亦培養此根之具耳。」又曰：「吾自省日用應酬，大概于人心中出沒幾微之際，欲從末由。正如老年看花，不惟眼力模糊，抑且心神蕭散。」又曰：「近驗此身於此學，日有查考，日有磨煉，益信有切實研精之學，不可須臾離。」又曰：「近驗此身，稍覺有終食不違意，又得二三篤實老友與朝夕事焉，庶枯楊之稊哉！」嘗遇事壹鬱以自訟曰：「吾過也。吾祈其化，又不欲其速化，懼創懲不深。」蓋學平質深，力至於此。

　　丙戌冬，得微疾，遽請假還，而卒令少濡忍者，旅死矣。距其生正德己巳秋九月日，享年七十有九。

　　按狀，其先世出江州義門，宋康定間徙南昌蠶溪，世為南昌人。國初，濟享公以經明行修薦知安陸州。子廷堅複以薦授南兵武選司主事，而文學石溪公璉，先生父也。母魏孺人。先生早失父，能事母魏忠養，蓋母沒而七十猶毀也。撫弟濂，幼授書，長授室，卒立之，亦以貢為學官。介弟頗跅弛，時時割囊中裝為償責，終已無怨悔。

　　少貧甚，而多長者游，同學與之約曰：必絕游從，專於業。先生許諾，杜一室攻苦，間偕同舍生出，遇饒廣生旅，見旅勞問。日之夕，饒廣生投刺來請交，則惟先生也。於是同舍生媿歎，以為君非博交實人，樂與交，其溫巽善入人易親得之性也。官石埭，余及見石埭生，石埭生慕誦于既去如一日。署邑篆，恬而不煩，民讙然奉公。官王邸，請王日講，請王諸子日聽講而日親。鄉後進生從遊學甚眾，多顯人，至郡守郎從官。

　　娶羅孺人賢，早卒。繼室王氏。子二：長以栗，府庠生，娶鄒氏；次以果，娶龍氏。女二，適羅祥、羅垣，皆羅孺人出。孫男三：舜賓娶雷，舜臣娶朱，舜卿未聘。

　　元錫未冠，辱知于先生，迨白首彌篤，于先生之為學本標具見之，且志之如此，即不文，庶其錄哉！銘曰：

　　聖學本天，以道物身而不過物；近學本心，冥心即道。過物爽，則自有生民以來，有心咸危，即上聖大賢微志以道，甯欲無危而不可得也。君謹師傳，潛悟深省，自知自克，矩矱繩尺，非所謂出入不悖所聞，而有造有德者耶？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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