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江山萬里 | 上頁 下頁
六六


  在傳聞裡,台中市已有一半給夷為平地了。還有大肚山的「預科練」基地,一定也是重要的攻擊目標了。不說別的,眼前大甲的市鎮,就已經挨過不少次炸彈。在山上看下去,大甲的市街確比想像中大了許多,也有不少幢相當大的房子,但它畢竟只是近海的不算重要的鎮市而已,卻仍免不掉戰火無情的摧毀。

  一周前的某天,警報來得特別早。那時我們正扛著機關銃走在前往鐵砧山的路上。空襲警報都還沒響完,飛機的馬達聲就來了。在小隊長的口令下,我們馬上在路旁伏地臥倒,我們看到好多架「格拉曼艦載機」,以離樹稍不遠的低空,從市鎮上掠過。立即傳來「森隆隆」一聲,地面都為之震動了一下。大家都看到拋往半空的泥石和樹枝。

  「好傢伙,來這邊就好了,看我不把你打下幾架才怪!哈哈哈……」小池裝著豪爽大笑了一陣子。

  其實,誰不曉得呢?我們徒有兩挺重機關銃,但彈藥箱裡卻是空空如也的。我倒是想:這樣的低空,如果真地來了,那准要遭到一場掃射。

  有一種很明顯的現象,那就是這次空襲轉劇後,再也沒有看到像從前偶爾看見的那樣,有我方的飛機升空迎擊了。在報上連篇累牘的「帝國無敵海空軍依然健在」這些話之下,這種現象又該做何解釋呢?

  話說回來。依照過去「敵方」的作戰慣例來判斷,他們要對某個地點發動攻勢時,毫無例外地都是由空軍打頭陣的,飛機來把地面炸得體無完膚,然後才由地面部隊進攻。空襲頻仍,豈不就意味著「敵軍」在臺灣島登陸之期已不遠了?

  另有一件事實,也成了頗為有力的佐證,那就是琉球戰事的趨於沉寂。報紙上的那些熱鬧的擊沉「敵艦」的新聞雖沒有完全絕跡,但也顯著地減少了,敢死隊的突擊也很少再被提到。沖繩是個大島,島上山脈蜿蜒,適於作遊擊戰,要不是如此,該也早就「玉碎」了。琉球既然完蛋,那麼下一個攻擊目標呢?臺灣豈不也是很有可能嗎?

  現在,竟然來了個「非常召集」,這是兩個月以來從未有過的事,把它解釋成嚴重的事態,不是很合情理的猜測嗎?

  分隊長報告了集合完畢後,原小隊長登臺說:「現在奉命開始行動,大家到鐵砧山西端附近攀折樹枝,折越多越好,至少每人須有一大捆,折好了在鐵路兩旁待機,等候下一道命令。各員可以徒手行動。出發!」

  這真是奇異的命令了。折了樹枝,到底要幹什麼?在過去多年的歲月裡,我也參加過不少演習,樹枝可以插在身上,那就是所謂「偽裝」。但是那種樹枝並不需要多少,隨手折些便已夠用,現在卻要每人一大捆而且越多越好。並且不帶槍械,便也不像是什麼演習。我真是越想越糊塗起來。

  很想問問廣穀,可是在這種場合,實在不方便,而且事出倉猝,他也未必「消息靈通」。我可以想像到的,大夥都是包藏著一個啞謎,木偶般地向前移步。

  半圓的月掛在西天,可能已是舊曆二十幾號了,時間大概是離黎明還有若干鐘頭。街道一片死寂,在半暗不明的月光下一房一屋一草一木,都顯得鬼氣森森。

  隊伍沿北上的馬路前進,約莫二十分鐘就來到了山腳下。自從來到了大甲後,這兒我已經過了兩次,一次是休假回家途中,在車上看到,另一次是返防,從日南站徒步經此,這兩次都因鐵砧山跟我有了特別的關係,所以與前此多次途經這兒時迥然不同,給我的印象特別的深刻。我記得,這一帶雜木很茂盛,倒是個折樹枝的適當地點。

  越過了鐵路,各分隊就在分隊長引領下各自爬上去。很快地分隊長就下達命令了:大家在這附近攀折,不要走遠,才能聽到命令。

  我開始折。坡路石塊很多,樹都長得不很高,攀折很困難,只有拼命地攀,用力地扯,手掌很快就痛起來了。

  廣谷、富田、林文章都在我附近。他們在低聲交談,聽口氣,似乎大家都莫名其妙。不一刻,蔡添秀也到我身邊來了。他也問我這是怎麼回事。我實在摸不到頭腦,只得說不曉得。

  我們都折了好多,可是沒有繩子好捆,只得放在一堆,看看已經快要超過用雙手抱持的份量,我便停了下來。

  我在自己折下的樹枝堆上落座。夜涼如水,滲出了少許的汗,更覺得拂面而過的輕風沁人心脾。以往,遭遇過不少莫名其妙的花樣,但沒有一種是比這次更稀奇古怪,更不可思議的。到底要幹什麼呢?我已經不曉得這樣向自己發問過多少次了。仍然尋不出一點頭緒。管他要幹什麼?人家叫你做,你就照做好了,因為這是軍隊,軍隊是要服從的,否則就把你揍一頓……

  想到此,我突然笑起來了。是的,揍一頓,那是以前的事了,兩周來,再沒有人挨揍了。那些幹部們自從被林鴻川嚇得魂飛魄散以後,再也沒敢胡來了。固然,他們仍然用疾言厲色,維持他們可笑的「尊嚴」和「軍紀」,但就是沒有一個敢再動手動腳。有一次,第一小隊的一個分隊長,明明激怒了,舉起了拳頭,又忽然想起了似地垂下了拳頭。那就是最好的證明。林鴻川賭著生命,畢竟換來了了不起的好結果。

  那次事件以後,我從大個子彭大城和臺北人宋仁義口裡得知,林鴻川的確是下定了決心,要幹掉那些狗仔們然後自殺的。他行前向他們吩咐的,也正是這一點,他要他們出了事後,把他的東西收拾好寄送到他的家鄉。我不禁為他慶倖,好在那些狗仔們不一定就有「大日本帝國男兒」的氣概,否則就不堪設想了。

  在傳聞裡,部隊長也知悉了這樁事。照理,林鴻川是應該受到嚴重的制裁的——有人說那是要到「軍法會議」受審的,可是一直不見有什麼動靜。大家都紛紛猜測,也許白川部隊長認為這事不宜表面化,所以裝著不知道算了。也可能,白川覺得那些幹部們太跋扈了,讓他們受到一點教訓也好。不管如何,這事就這樣過去了。

  最使我不能忘記的是蔡添秀對這事的反應。那天晚上,他恰被分在跟富田同一班,事情發生時剛巧在站崗,因此,他也沒能看到那一幕。次晨休假當中,我找了個機會,把事情說給他聽。他是那樣地感動,到末了竟熱淚盈眶了。

  「他真是個勇者,偉大的勇者。」他感歎地說。

  「好在那些狗仔們沒有種,不然的話……」

  「我倒真願林桑能真開槍,打死兩三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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