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江山萬里 | 上頁 下頁
三九


  有一件事,似乎也值得在這兒一提,那就是當時流行在軍中的「馬司各特」(Mascot),在我們部隊裡逐漸出現了。「馬司各特」就是守護神,通常是布制的小型洋娃娃,兵士們喜歡把它系在腰帶上,也有把從什麼神社要來的「護符」一起系帶的。一時流風所及,幾乎成了每個軍人所必備的東西,甚且有的在腰系上三隻五隻之多的,車輛或飛機等的駕駛臺上也都定可看見若干隻。

  記得戰爭初期,盛行所謂「千人針」,多數是女眷們為了自己的親人出征,而拿一塊布,到街頭去逢人便請縫一針,打一個結,必須經過一千個人的手才算完成。這也就是出征軍人最珍視的「護身吉物」了。也許是為了這「千人針」費時費力,不容易製成的緣故吧,戰爭末期便由「馬司各特」取代了。

  也不曉得是哪一個先亮出這種玩意的,在這數天的雨天中,它迅速地增加,不少人都以此炫耀同伴,好像有這東西,就表示已有了女友,大可傲視儕輩似地。廣穀也是這期間有了,當然那是他那新近才開始跟他通信的女友親手縫製郵寄給他的。信件的交流逐漸頻繁,一定也是促成它流行的主要原因之一。

  另外還流行了一件東西:日本刀。我還記得很清楚,剛到大甲時,有這東西的就只有原幹夫小隊長一個。每當出營門,他一定在腰間佩帶著它,而他又有一身與大家頗為不同的「國防色」衣褲——那與大夥兒的襦袢褲子比較起來,自然要神氣多多了;加上不知從哪兒弄來的皮裹腿,打扮起來,真可說得上威儀堂堂,不可一世。

  部隊中流傳一個笑話,據說有一次原小隊長帶兵走在街上,碰上了另一小隊由一個也是佩大刀的軍曹率領的正規軍。由於原小隊長沒有綴階級章,那位軍曹認為是「將校」(日語,軍官一律稱為將校),竟然下令「正步走」,向原來個「頭——右!」的大禮。原只是個二等兵,可是他居然不慌不忙,大模大樣地接受了敬禮還不算,更向那位軍曹連說幾聲「辛苦」,表示嘉許。

  不曉得是不是因為這故事觸動了那些二等兵小隊長們的好奇心,鬼藤和野村兩個也弄來了那種大刀了。據消息靈通的廣穀說,那大刀其實是假冒的日本刀,是在鎮尾的一家打菜刀、柴刀、犁耙頭的打鐵店裡訂制的。接著,分隊長們也群起效尤了,人人手裡一把,像煞有介事地握著它,彷佛都自以為成了個古代武士的模樣。我也幾次看見他們在捆著幾隻徑大約十公分的竹筒,外面裹上一層稻草(日人慣用的試刀物),擺起架勢,呼嘯著砍、劈。砍不斷,就埋怨刀子打得不快。看著他們那股勁,確也很叫人看了開心。

  這一類瑣屑的事,數說起來可真沒個完了,這兒就打住,可是另外還有必須一提的事,似乎得把它敘述出來。

  下雨後的第五天。這天剛好碰上禮拜。校內靜悄悄地,沒有一點兒習聞的小學生們的嘈雜聲。我們的軍營生活是沒有禮拜的(只有六天一次的半休),報紙也只有本部裡有一份,不容易看到,並且也似乎不再有人關心世界大事——事實是報上的報導多半千篇一律,不是說擊沉擊毀了幾艘什麼艦,幾架飛機,便是在支那大陸上又攻佔了什麼名城大邑,俘虜了幾千支那軍;大家早已不再對它感覺新奇——因此連這一天是幾號,也往往弄不正確。這天也還是飯後過了許久,不見一個小學生上學,打聽之下方才明白了是禮拜天的。

  禮拜天?——當我明白了這個事實時,也不曉得是個怎麼樣的心理作用,忽然「彈琴」這兩字閃現在腦子裡。今天,不會上課,鋼琴一定是空著的,我是不是可以到那間教室裡彈彈鋼琴?「……那對你和我,都是個調劑……」這是陳英傑說的話。我很明白他說這話時的心情,唯有他最懂得我的為人,我的感情較為脆弱,陳說的雖然是平平常常的一個詞——調劑,但對我來說,是有著深一層意義在內的。

  接著,我又想起了青山隆助先生和他告訴我的話。直覺告訴我,他是個親切和藹的內地人,看他那眼鏡背後的深陷的眼,嘴巴四周已長得好長的疏疏落落的鬍子,瘦弱的面頰和身材,使我先就有一種憐憫的感覺。「……只要不在上課,什麼時候都可以進去彈……樂譜,我還有一些……」還有一連串的不要客氣……想到此,我陡地記起手頭連一本樂譜都沒有,怎麼能夠彈呢?真該那時就厚著臉皮跟他借一些的。

  想到有關音樂的事,我禁不住有些感慨起來。有生以來的十九年多之間,我唯一自以為稍有與常人不同的天賦的,就是音樂。我不曉得是不是可以名之為天才,不過我確實曉得,像我這種對「音」的感覺靈敏的人,我是從來也沒碰見過的。大概是在小學二三年級時的事吧,有一次,我用一分錢抽糖果,竟抽到了一隻小型口琴。我真是無師自通,不多久之後,老師所教的歌,我都能夠吹奏出來。那時老師還未教唱音名,可是一旦我學會唱那只歌以後,我就自自然然地能夠用音名唱出來,因而吹奏口琴這種簡單樂器,在我確乎是一點也不覺困難的。

  到了國民學校高年級時,我的這種對「音」的敏銳感覺益形發達,從未聽到過的歌,我也能夠一面聽一面記下簡譜,絲毫不差。如今想起來,我的這種不尋常的天賦是值得培育起來的,可惜國民學校時,沒有一位老師發現到它。更可惜的是當我進了中學後,這種天分不獨沒有得到發展的環境,而且還竟遭到扼殺的命運。

  我讀的那所中學是私立中學,戰前還是洋人辦的教會學校。戰爭開始後,洋人都回國去了,「政府」便接收了下來,銳意改革,掃淨了所有宗教色彩與洋人味道,成為一所純粹日本式的私立中學。我進了這所中學時,也就是她完成了改革的第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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