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江山萬里 | 上頁 下頁 | |
三〇 | |
|
|
「奇撒馬生意氣,曉得嗎?」(「生意氣」為日語,意謂態度驕橫、傲慢、無禮、不恭等,是日本慣用詈言。) 「哈,可是……」 「住嘴!對待生意氣的野郎,是要這樣的。」 這時,林文章似乎按捺不住了,倏然起身,走到木板牆邊,找著了縫隙就伏著窺伺,我也趕上去,從一個小洞看過去。 小隊長室與部隊本部是僅有的點電燈的兩個房間,那兒有一盞十燭左右的昏黃電燈,朦朧地照出室內的光景。一看,我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在那廚房空地站著五六個人,除了鬼藤小隊長外,還有幾個分隊長,野見與小池也在內,榻榻米上則坐著兩個小隊長原幹夫和野村勇。邱文慶被站著的五六個人團團圍住,鬼藤正用雙手互摑他。 「拍!拍!拍!拍……」 驚心動魄的聲音,使得我貼著額角的木板都似乎在微微震顫著。 好不容易,鬼藤停下來。我喘了一口氣,以為完事了,誰料鬼藤轉過臉,向身旁的猿川分隊長呶了呶嘴退後,就換了猿川來了。這時,鬼藤剛站到亮處,昏黃的光線照出他那滿臉的絡腮鬍子,似乎微微地在喘著氣。啊,那臉相,簡直就如惡鬼羅剎,或者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 邱文慶這時正在遭受著更凶更猛的打擊。猿川雙手握拳,從左右斜斜地擊向他的臉、頭、下顎。當他把不穩身子踉蹌的時候,立刻那邊的人就狠狠地把他推向前,他成了個鐘擺,忽左忽右,最後其他的分隊長們也都動手了,這邊一拳揍過去,他擺到那邊;那邊又一拳沖過來,他便又晃過這邊來。也有用腿踢他的。 終於邱文慶站不住了,在那兒蹲下去。 這時,一直坐在榻榻米上的原小隊長,向鬼藤那羅剎做個手勢,鬼藤那羅剎臉微微一牽動——我猜那一定是綻開嘴巴笑的——點了一下頭,用膝頭碰了碰邱文慶的肩說:「站起來!」 邱緩緩地起身。 「快!像個男子些!」 邱猛的雙手伸直,挺出了胸膛。 「明白了嗎?」 「哈!」 「生意氣的野郎就要這樣的,以後奇撒馬的態度要注意。一個古兵便得像個古兵,做新兵的榜樣,明白了嗎?」 「哈!」 「好,今天就饒你,下次更厲害啊。回去。」 「哈!邱二等兵,要回去了!」 我從木板牆離開,心情複雜,簡直沒法形容這時的心理狀態。我的眼光跟林文章的相碰,他搖搖頭。我忽然感到一陣類乎失望的感受掠過我的腦子。林為什麼眼光裡沒有憤激?為什麼沒有痛恨?為什麼他只搖搖頭?搖頭是表示無可如何嗎?或者是對受虐者的同情憐憫?我忙亂地思索著。 林文章一步步緩緩地踱回坐位坐下,神態表情都木然。我也坐下來。我多麼想跟他談談這時的感受啊,可是我曉得那是不能夠的。七八雙耳朵就在隔著一塊木板牆的那裡。 「猿川,你幹得好哇。」那是原幹夫的聲音。 「哼哼,牛刀小試罷了。呃,唷,呃,唷……」 在黑暗中,我清楚的看出一個影像,那是猿川在比著拳擊的架勢,望空槌擊著。 「今晚大概差不多吧?」那是鬼藤。 「差不多,前天晚上就差勁些。」 原幹夫的話,忽然在我腦子裡引起了一個記憶。那正是前天,第二次半休那天的事。晚點時,大夥來了一場軍歌演習。夕陽剛隱去,在天空留下虹彩,是個美妙的春天黃昏景象。大家都在運動場上,張著喉嚨嘶叫般地唱著,也許是由於剛休息了半天,又吃了些額外的食物的緣故吧,我很希奇地覺得渾身舒暢,元氣充沛,唱歌不再是苦差事了,我唱得相當愜意。 不料小池分隊長忽然氣咻咻地跑進隊伍間,眼睛在鏡片後爆裂般地睜著,凸出的下巴也微微顫著。又是哪個倒楣鬼要遭殃了?正在我這麼想著的時候,小池停住了,猛地向那兒的一個夥伴推了一把。啊!那是美男子安本尚志。安本似乎吃了一驚的樣子,向後倒退了幾步。原來是他,他是我們之中唯一結了婚的人,而且還是「出征」前幾天才結的婚。或許是在想念那個才一塊過了兩三晚上的太太吧? 在歌聲間歇的當中,我聽到小池那一貫咬牙切齒般的話:「怎麼?你沒有唱嘛!發什麼呆……」 當時,這事情我並不覺得有什麼嚴重——當然,安本的這一項破綻確乎是嚴重的,可是好些天來,我們這些「古兵」都與幹部們相處得相當好,我們都以「桑」稱呼他們,談話也多半能保持平常的態度,而且迄今還沒有一個「古兵」遭到他們凶毆的,因此,我認為安本被推了一把,當場受到斥責,已可算有些過份的了,一定不會有其他的事發生。 晚飯後,安本被野村小隊長叫去了。以同樣理由,我認為大不了挨一頓「說教」或臭駡而已。所以我沒有再記罣這事,連安本什麼時候回室就寢,我也不大明白。但是,意外的事發生了。第二天早晨,我看到安本的面孔上有好幾塊烏青,左眼還腫脹著。他雖裝著沒事人似地,但我卻著著實實地吃了一驚。安本也會遭到暴虐,這似乎是不可信的,至少是空前的,可是那一臉傷痕,卻無言地說明著那是千真萬確。 以前在校時,這種情形也並不稀罕。好端端的一個人,第二天醒來忽然變成一個臉腫皮青的。安本的新婚太太要是看了他這模樣,真不曉得會怎樣……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