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江山萬里 | 上頁 下頁 | |
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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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嗚——」 一陣汽笛聲,把我從似睡似醒似夢似幻的迷糊狀態中驚醒過來。 「嗚——」 汽笛拉著長長的尾巴,還在響著,仍然是那麼低啞,那麼沉鬱,彷佛是從地心傳出來的陰間鬼卒的悲鳴。是的,除了「悲鳴」這個詞兒之外,再沒有更恰當的話來表現它了。 一兩年來,由於日夜不停的空襲,除了警報機以外,所有的笛聲都得放低聲音,以免驚擾人們,因此,它在我算來還是很熟悉的,然而不知為了什麼——也許此刻它之所以顯得那麼悲愴刺懷,是因為我心中有著一股無以言傳的寂寞感與無依感所致。 「啊……哎……」 我不自覺地歎了一口氣,幾乎禁不住舉起雙手來掩住耳朵。好不容易汽笛消失了,緊接著,我感到身子被什麼東西吸引過去的異樣的感覺。「格咚!」車子擺動了一下。啊,我明白過來了,是火車到站,要停了。 「你也醒了嗎?」 跟我互靠著肩頭的好友——如今應該是戰友了——陳英傑扶直了身子向我耳語。 「嗯……」我還有些糊裡糊塗,彷佛仍在夢中。 「要下車了呢。」 「唔……啊,對了,下車。」我猛記起不久之前有人喊過準備下車。 「你真好睡。嘻嘻……」 在一團黑漆裡,我可以看見陳英傑那關切的微笑。對我時——我一點也不懷疑——他那濃黑的眉毛,一對深沉的眼睛,挺直而高的鼻子,還有那兩端微微向下彎的嘴角,沒有一處不是四時都漾著溫煦的關注,即使在這樣齷齪而墨黑的車廂裡,即使在說著這樣的略含諷意的話——當然我也可以解釋成它是羡慕的,或者欣慰的——也毫不例外。 「其實我也沒睡著,只是迷迷糊糊罷了。」我說。 「是要下車了嗎?」這時有個聲音插上來。我分辨出那是帶著一付深度近視眼鏡,滿臉的大顆粉刺,有如一塊油炸麵包的詩人林文章。 「到底這是什麼鬼地方啊?」另一個聲音,我曉得這是嘴角似乎四時都泛著嘲笑,露出幾顆金牙齒的臺北人宋仁義。 「快到竹南了吧?」 「剛才還只是清水呢。」 「可能在後龍附近吧?」 幾個壓低的聲音紛紛表示意見。好像這些竊竊私議是一個起頭,接著整個車廂內都有人聲了。 「少廢話!快準備!要下車了。」 一陣粗魯沙嗄的聲音從後頭浪一般掩蓋過來,立時,所有的低語都停住了。我知道這是滿臉絡腮鬍子,有一雙細而尖銳刺人眼光的小隊長原幹夫。 「全員下車!」 列車甫停,原幹夫小隊長的口令形成了第二個浪頭打過來。 「大——甲——大——甲……」 遠遠傳來站員的聲音。 「啊,大甲嘛……」 「原來是大甲……」 夥伴們又紛紛發出了嘈雜的聲音。我也恍然大悟,原來這兒是中部海岸的一個小鎮,總算沒有被遣到天涯海角了。想到此,不由得有了些欣慰起來。 「快!靜肅!」 原小隊長的粗嗄聲音又來了。 我抬起了隨身挾帶的柳條包,跟在陳英傑後頭下了車。腳踩在鋪著碎石的月臺上,發出一陣陣蟋蟀聲。 沒有一絲風,但有點冷,四下仍然漆黑一團,遠處有一二昏黃陰鬱的微弱火光,也許是車站的辦公室吧。後面也可看得見一盞黃澄澄的不時在搖晃的燈光。仰首一望,在灰黑的天幕上綴著幾顆不很亮的寒星。 「集合!」 「向右看——齊!」 各小隊都在整隊了,口令在暗夜裡彼起此落。 「報數!」 「一!」 「二!」 「三!」 「……」 空氣是那麼凝重,有如一池黏稠的液體籠罩著靜止的萬物。在這當口,口令聲與報數聲顯得尖銳刺耳。 各小隊長在報告某某小隊集合完畢。這時我看見先前那盞搖晃不定的火光,鬼魂般遊到隊尾不遠處。忽然,它的眼色變成青色的,我明白過來了,原來那是車站人員的信號燈,由於燈火管制,才點得那麼半暗不明。不一刻兒,從車頭那邊傳來那熟悉的,低沉有如巨靈悲鳴的汽笛聲,接著「喀噠格咚」一聲,火車移動了。這回的汽笛聲沒有拖得那麼長,卻在我胸懷深處又引起了一陣無底的寂寞感與空虛感。 大夥在口令下向前進發,出到柵欄外,依命令把各人的包裹堆放在一起,然後在站前廣場上列隊。第一小隊長原幹夫下達命令:「暫時在這兒待機,各人可以在原處休息,除了往廁所外,不准離隊。」 腳下鋪著鵝卵石,坐下去很不舒服,可是一晚差不多沒有睡,渾身困倦,也就顧不得許多,就在小石頭上面坐下去。四周看不見一絲光亮,連先前車站裡那幾盞燈光也消失了。觸目盡是幢幢黑影,不過凝視細窺,倒也還能分辨出近處房屋的輪廓,偶爾也可看出幾棵高出屋頂的樹影。記得以前曾經有幾次在回家渡假或返校途中,乘著火車路過此地,但大甲這個地,除了「大甲帽」這特產所給我的印象外,可以說一無所知。此刻,它映在我眼裡的,只不過是罩在一片黑暗裡的一些矮房子的寂寞小鎮而已。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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