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濁流 | 上頁 下頁
三四


  我的心情很複雜,能跟她多談,固然使我高興,可是我可以這樣去打擾人家嗎?而且我還沒有接觸過日人家庭,會不會在禮節上鬧出笑話來,也著實使我擔心。這一來,高興就給擔心蓋過,不由得有些困惱。但是如今已答應了人家,只好硬著頭皮去了。

  為了消磨這一個鐘頭,我走到校邊不遠處的公園。這所公園是島上馳名的勝景之一所謂「大嵙崁遠眺」,正是臺灣十二勝之一。公園在絕壁上,下臨大嵙崁溪的清流,對面中央山脈的連峯峰,巍然聳峙,溪流蜿蜒隱沒山腳,眺望的深邃遠大,島內很少有第二處,加上公園內古木參天,蒼翠欲滴,越發顯得幽靜,確是個怡情悅性的好地方。

  我到了公園,坐在一張凳子上。暮色很濃,暮靄罩住了遠山,天上已有星星在閃爍了。周遭靜得出奇,只有秋蟲在靜靜地奏著初秋的曲子。

  我默馱地坐著。穀清子的影像佔據了我的整個腦膜。那下垂的眉端和眼尾,那微抿著嘴的笑,那趾尖朝裡的走路姿態,那……我重新體認到那淡中有濃,素中含豔的日本古典美人的美色,竟然是那樣動人,那樣媚人。

  我為什麼會覺得她是那樣動人呢?是她真美真動人嗎?或者我的這種感覺另有某種東西在作用著?那東西又是什麼呢?

  不管那是什麼,有一點是很明顯的,那就是它不可能是愛情。她是出征軍人的太太,而且比我年長,又不同種族,這些都是鐵的事實,是不可動搖的,也是無可改變的。我不能愛她,絕對不可能。既是不可能,那就當然不會去愛她了。對啦!我想起了以前碰到這問題時所得到的結論:那是一種欣賞態度。她是真正地美,我是在以一種對藝術品的鑒賞眼光來看她。我確為她而顛倒,可是那只不過是對一件美的事物的心情而已……

  我就在公園裡整整坐了一個鐘頭,也整整想了一個鐘頭。

  穀清子的宿舍,在校旁附近的宿舍中是最獨特的一間,別的,除了校長的特別大,是獨立的一幢房子外,都是同樣構造而且兩間對稱地連在一起,只有穀的是較小而且是獨立的。顯然它也是最先蓋成的。看去很古老,而且有些衰敗的樣子,加上周圍是由一排燈籠花樹密密地圍起來,雖有不少紅花點綴著,但還是呈著一種深速而神秘的氣氛。這樹叢籬笆修剪得很好,六尺來高,上端平平整整地,站在籬笆外只能看見屋頂。有兩棵檳榔樹似乎是植在窗前的,高高地伸向天空,從校庭上也可以望見。

  我懷著一顆忐忑的心來到門前,玄關的門歡迎我般地開著。我站在門前叫了一聲,立即有人應。那是女人的聲音,不過很蒼老而沙嗄。一定是谷清子的婆婆了,我想。果然,老婦人很快地就出來了,跪在紙門邊殷勤地低下頭,我也跟著她一連地低頭客套,然後上到榻榻米上。

  老婦人讓了坐墊就進去了。我正襟危坐,左右瞧瞧。房內也充溢著古舊的氣氛,所有木料都古色蒼然,發著暗褐色的鈍光,而紙門上的紙卻是平整潔白的,沒有一隻習見的小洞,張得有如鼓面,手指一彈一定會發出砰然一聲。「床之間」(日式房間裡的一種特殊陳設),掛著一幅用日本變態假名(日本文字之一種,為我國草書的假借字)寫成的一首和歌,下麵則是一隻尺多高的大花瓶,插著幾朵花。整個房間所給予人的印象是古樸潔淨而安詳。我那騷動的心神也因了這種陳設而安靜了不少。

  老太太捧出了茶,給我斟了一杯。那是很大的,並且,也似乎很古老的巨型茶碗。我小心地只手捧著,小口地啜了一下,然後放下。老太太的客套多到使我苦於應答,雖然很親切,可是我仍覺得局促不安。給日本人當做賓客來款待,這是生平第一次,那味道確不是很舒服的。

  她說清子正在洗澡,大概也快好了,要我坐舒服些,我一直是「正坐」(只膝併攏跪下來坐),給她勸了幾次也就盤著腿了。

  老太太又一次進去,我便欣賞「床之間」的那幅字。我因為喜歡日本古典文學和和歌,「變態假名」也懂得不少,所以能讀那首詩,還曉得作者是鎌倉時代的著名「歌人」藤原俊成(十二世紀的日本詩人)的作品。

  老太太似乎還在煮菜,進去了不久又出來,再跟我談話。不過沒談多久,清子就洗好澡了,傳出來了她的聲音:「陸先生。歡迎!」

  「來打擾了。」

  「真對不起,我在洗澡。現在洗好了。」

  我應了一聲。這時,從紙門後閃出了一個人影,一看,我不由得怔住了。那是一個裸體的女人,上半身全裸,腰際裹著「腰卷」。登時有一股血潮沖上腦門,陣陣地衝擊著。我趕忙側開了一臉,可是在那短短的一瞥裡,那雪白的肌膚和碩大豐滿的雙乳,已經烙進我的眼底。我氣息都窒住了。我竭力遏止著渾身震顫,可是怎麼也不能按制自己。

  也許是老太太察覺了我的神色,回過頭說:「哎哎,快穿衣服吧。這不成哪。」

  「啊……真對不住。」

  清子說著就走進紙門那邊的房間裡。我知道我已失態了。糟糕,簡直糟透了。人家那是稀鬆平常的,我為什麼不能自持呢?少見多怪!真是醜態,鄙汙……我一面讓血潮敲擊著大腦,一面譴責自己。她們在家人前慣常是這樣的,這表示她把我看成小弟弟,而我竟這樣,我羞愧得無地自容了。

  不一會兒,清子穿好「浴衣」(日人家居常服)再次出來。她在榻榻米上跪下開始客套,我也「正坐」應答。我再也不敢看她,實在不好意思移開視線時,彷佛有一道強烈光線射過來,使我眩目。她要我也去洗澡,我謙辭了一下,終於還是進去了。她引導我進去後,又說要替我擦背。因為有了先前的失態,所以盡可能地裝著平靜,好不容易才把她打發走,方才深深地喘了口氣。這在她們雖然也是平常事,可是我吃不消,我絕對無法自持,連衣服都絕不敢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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