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濁流 | 上頁 下頁
二四


  「你一定很愜意吧,是嗎?」他問。

  「不見得。為什麼你以為這樣呢?」

  「因為……因為你有個美麗的芳鄰,常常和你親近,不是嗎?哈哈……」

  「呀……這是什麼話啊。」

  我掩飾地苦笑了一下。忽然,劉培元說的「絕望的愛」那句話,在我腦子裡掠過。簡愛我那個「美麗的芳鄰」藤田節子,而這妖豔的日本女郎又因為與我毗鄰,接觸的機會特別多,加上她又是那樣言行放肆,妖嬈媚人,依劉培元的話,寫了十幾封信給她的簡尚義卻又不容易有跟她交談的機會,自然要心存戒懼,乃至猜疑妒嫉,所以不得不這樣試探著問我了。我這樣的想法是純粹的瞎猜嗎?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嗎?如果不太離譜,那我應該設法解除他心頭上的威脅,並且進而給他一些鼓勵才是的。「絕望的愛」——這個形容雖可算意義深長,但假如萬一真地應了這句話,那也未免太可憫了。我想了這些,立即又發現要鼓勵他,而苦於不容易措詞,說得太明顯,可能傷了人家的感情,因為我雖很敬佩簡的為人,可是畢竟還不算熟悉,他的脾氣到底如何也完全不曉得。正在我沉思時,簡又說:「她很媚人是不是?追她的人可也不少呢。」

  「呀……那是很可能的,她有媚力,當然不會沒有追她的人啦。但是……」我很想說「你也不必灰心,追女人就要靠一個『耐』字」,可是我沒敢說出來。

  「例如郡役所的野田,認得吧?」

  「不認得。」

  「野田騎兵,幹兵事系的。聽說晚上他常到她家去找她。」

  「啊,那……」也許劉的話一點兒也沒錯呢,我想。

  「我覺得……」他的神色忽然沉下來,有些黯然地說:「追女人也確實不容易。不是嗎?」

  「也不見得呢。」

  我這話雖然也由於存心鼓勵他,不過實在也是由衷之言,我前此並沒有追過女人的經驗,可是中學的同學就有好些個是追過的,而他們似乎都得手了,所以我從來也不以為追女人有什麼難處。沒料簡尚義卻把我這話解釋成另一種意義。

  「呃,你認為不難嗎?那你該告訴我你的經驗哪,也好讓我有條路可循。」

  「沒有啊,我那裡有經驗?」我雖這麼說,但一種關於這類事的虛榮心使得我一面否認卻又情不由己地露出了頗為曖昧的笑。

  「你也不用隱瞞,像你這樣的美男子,不會沒有的,告訴我。」

  「美男子?真是笑話啦!」

  我大笑幾聲。我從來沒有被恭維過「美男子」,但是記憶力裡卻有些往事足以支持我自認不算醜。童年時,不常見面的遠處親戚,偶而看了我總要向父親跨贊我「一表人材」;進了中學後,常有上級同學要來摸我的面頰,也有過少數位這樣的「上級生」露著貪婪的眼光當面說我可愛。但是我卻也不曾以為童年時面目可愛就可構成一個美男子。現在對於簡那一本正經的神色,卻也能一笑置之,可是畢竟美男子的稱號使得我有些飄飄然起來。在這種心情下,我很自然地有了一種頗不尋常的願望,為什麼不把那幾個同學的羅曼史當自己的來談談呢?

  簡又催我說,於是我就壯著膽子說了。

  那時,有一家冰果店,夏天賣冰和水果,冬天就賣紅豆湯,課餘同學們都喜歡出入。老闆娘對我特別好,她的女見自兼女侍,也對我特別好。每次我去,就招呼我進裡頭,炒一些飯啦蛋啦等來款待我。我們在寄宿裡三餐吃粥,經常都餓著肚子,她們給我的款待可以說是非常了不得的。

  不知不覺,我就跟那個女兒很親熱了。她比我小一歲,很潔亮很動人。我有錢就邀她到臺北看電影,電燈一熄,她就靠過來,伸過手抱她。我吻過她——到這兒為止是一個同學的經驗,我照他的話說出來。

  簡還不滿足,要我繼續說,沒法,我把另一個同學的羅曼史加在後頭。

  有一次,我請准了晚間外出,到她家,因為晚上去看她,我這還是第一次,所以她們母女非常高興,竟開了一瓶清酒燒了幾樣菜給我吃。好在我假期回家,跟著父親到處「討伐」了幾次,學過喝酒,所以能夠喝很多杯。酒後我邀她去散步,她欣然答應了。她也喝了幾口酒,雙頰微紅,更動人更美麗了。因為喝酒在一個中學生是一大禁忌,所以我不敢抛頭露面,便從後門出到後街,相偕走到港口海邊。那兒有許多空漁船,我們就揀了一艘上去。人們都管那小漁船叫「砰砰船」,我們並肩坐在窄窄的甲板上。

  半圓的月在中央,海風陣陣吹來,周遭又靜得只有海浪輕悄悄的絮語,加上我們都薄有醉意,這情調在一對十七八歲的小情人來說,實在太誘人了。她依偎在我的胸前,任我深吻,任我撫摸……我說得連自己都陶醉在自己的謊言裡了。

  「哦,你……」簡露著焦急的神態,結結巴巴地問:「你把她……」

  「沒有。」我清醒過來了,幾乎失笑,我淡漠地說。

  「哎……」他深深地喘了一口氣說:「真可惜,為什麼不進一步呢?」

  「我才十八歲,那有這個膽子?」我越發淡漠不在乎地說。

  「後來呢?」

  「完了。不久我就畢業,走了。」

  「以後也沒去信?沒去看她?」

  「都沒有。我覺得……」我仍淡淡然地說:「她沒有教養,我不能考慮到將來。這樣也好,初戀總是不幸的。」

  「哎……」簡又歎了一口氣,滿臉的羡慕、惋惜與欽佩之情。

  「所以我說,」我改換一種口物,盡可補裝出老於世故的神態說:「追女人不見得難的,不是嗎?」

  「也許你較幸運,我卻覺得很困難,叫我傷透腦筋了。」

  「試過嗎?」

  「沒有。我簡直不曉得怎麼開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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