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插天山之歌 | 上頁 下頁 | |
五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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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丈仍然靠牆坐在那只圓木凳上。他搜出了香煙,遞給志驤一支,開始閒談。姑丈問了許多志驤過去的事,當他明白了志驤是個工學士時,似乎頗為吃驚,而對他參加抗日組織,好像大不以為然似的。一個念工的,前途光明無限,何必去從事那種危險的事──這似乎就是姑丈的看法。 言談之間,志驤也體會到這位身材稍矮,有點發胖起來的姑丈,確實是個很勢利而銅臭味濃重的傖夫俗子。也許快五十了吧,但看來卻比蒼老的姑母年輕好多歲。他幾乎可以想像到姑丈平時是如何地去巴結權貴了。但是,這又怎樣呢?豈不是為了生存嗎?如果想過得好些,你就不能得罪那些大權在握的人。古往今來,不論何時何地,這道理都是一樣的。儘管這裡是深山,又何能例外呢? 閒談告一段落,姑丈終於言歸正傳了。 「我已為你的行蹤想了不少,還沒有一個妥善的方法。我認識幾個更偏僻的地方的朋友,相信總會有個地方可供你暫時安身的。不過哪裡較好,卻也拿不定主意。我想……明天我再跑一趟水流東,去派出所聽聽堀井的口風,如果堀井對這個案子不太認真,也許你就不必走。」 「真對不起姑丈啦,嗨……」 「沒什麼,水流東一個鐘頭就可以走到,一點也不費事。而且我在想,能給你多少方便,我就一定要做到的。這裡進去不遠有一所腦察,去年年尾人就搬走了,可以躲躲。萬一堀井有意監視,那就得另外想法子。」 「姑丈……我想住四五天就好,我叔公那裡會把我的衣服和錢送來,我拿到了馬上就離開。」 「什麼!阿雲叔會差人來嗎?」 「嗯,就是志流,他的孫子,我們已經講好了。」 「那不行!他那邊一定有人盯著,一走動就會壞事的。」 「他會小心啊。」 「小心也沒用。水流東這邊也有些堀井的眼線,人這麼少的地方,隨便哪一個來到,都逃不出他們眼光的。」 「有這麼嚴重!」 「還用說的!穿的,花的,你不必擔心,這一點姑丈還不會沒辦法。秀山到南洋已有兩年多了,他的衣服還有些的。唔……」姑丈想了想,忽地又說:「我明天也許跑一趟九曲坑,告訴他們不能來。」 「可是……姑丈,你去了,不也是會被注目嗎?」 「嗯,這也是……真不好辦。就是有了衣服和錢,你也沒地方去,去了也沒東西吃,有錢買不到東西的。」 「……」志驤只有默然。他確確切切地想到,自己的處境已到了最嚴重的地步。 「不過……」姑丈好像看出了他的眼色,便又說:「我想總有辦法的。我想了幾個地方,雞飛社、狗爪社、新柑坪、大宵坪,也都可以躲一躲,因為那裡沒有你的親戚,他們可能不注意。說不定新柑坪最好,那邊我有個好友,他是從大陸回來的,叫張淩雲。聽過這個名字嗎?」 「沒有。是去過大陸的人嗎?」 「嗯,聽說還當過支那兵。」 「軍人!」志驤心口一震。這樣的窮鄉僻地,會有這樣的人!也許是不得不如此隱遁著的吧。可是,那樣的人,豈不是常常受監視的嗎? 「對,是軍人。如果你去了,他會很高興幫助你的。」姑丈說。 「可是,他那邊不危險嗎?」 「這個我不大明白。不過我確知這幾年來,官廳已不再對他怎樣了,以前是被抓起來關過不少次的。他偶爾也會來水流東走走,每次都來我這裡坐坐。」 「我好想去啊。我是說如果可能的話。」 「我就知道你對那個人會有興趣,不過目前我想還是在腦寮躲著,等我去摸熟了日本仔他們的情形,再採取我們的行動吧。你說這樣可以嗎?」 「姑丈,只要你肯幫助我,我當然很高興聽從的。可是,只怕給姑丈惹來不少的……」 「這話別說下去了。大家是自己人,不是嗎?」 「是是……」 他們還商量了一些前往腦寮躲避的細節,不久姑丈也就離去了。 這一晚,志驤好久好久還不能入眠,想到在這深山裡的某個地方,居然有個那樣的隱遁者,他的血液就急流起來。張淩雲,這個名字深深地鏤刻進志驤的腦海了。姑丈說是支那兵,也許存著某些鄙視的意味。他也從無數的人們口裡聽到過這個詞兒,在報刊上看到過,也不知有幾千百次了。支那兵──從姑丈口裡說出這樣的詞兒,那是一點也不足為怪的。因為姑丈畢竟所知有限,而且他又是一個只能顧及到眼前利益的人。這樣的人,肯幫忙志驤,總算不錯了。 那個張淩雲,不知官階如何,身材、相貌必定都是堂堂的,也許已有一把年紀了吧。可不知這人何以會回臺灣來,何以又會躲在這樣的地方……志驤縮在腥臭的棉被裡,聽任思想飛騰,直到倦極而落入睡鄉。 §十二 志驤在枕頭山靠近山頭的山腰上的腦寮裡,開始他完全孤獨的隱居生活。這腦寮,與志驤所熟悉的那所劉萬仔的腦寮完全一般構造,有個制腦的大灶和一間刨樟腦樹的四壁都空的房子,旁邊才是供腦丁居住的矮小簡陋的茅寮。與劉萬仔那家不同的是劉家的住房,還有一堵木板壁,這一所卻只有幾根木柱。木柱與木柱之間是一枝一枝的大芒草,莖與葉子紮在一塊,做成牆壁,看來更差。可是這樣子卻也密不透風,說不定冬天會好過些。 那天,志驤很早就被姑母叫醒了。姑母帶來了早飯,要他吃下就去腦寮,有秀吉陪他去,要用的東西已約略準備齊全了,在那邊可以過一陣子。 天都還沒亮,姑母一定是半夜過了就起來為志驤準備早餐及其他的。志驤由衷感激這位好心的姑母,可是姑母卻好像老覺得對不起志驤,必需要他到那荒山裡去獨自住。姑母嘮嘮叨叨地敘述她如何掛念,如何放心不下,又如何對不起娘家的人們,尤其維川堂兄,末了是為志驤的不幸遭遇而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起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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