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插天山之歌 | 上頁 下頁 | |
五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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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方詫異地望望他。他那一身狼狽相,似乎著著實實教她吃了一驚,一時也好像認不出他。這也難怪,志驤那模樣,是上家下屋正在做工的年輕人,偶爾擱下活兒來到這裡似的。 志驤放心了不少,能先見到她,事情好辦多了。他大步地向她走去。原來她是在喂豬。 「阿端姑,認不出我來啦?」志驤笑著走上前。 「哎呀……」 「我是志驤啊。九座寮來的。」 「阿驤……是阿驤?」 「是。維川家的阿驤。」 「是啊,我想到了的,可是……你就是那個阿驤嗎?維川哥的兒子嗎?」 「是啊,想起來了嗎?」 「這麼大了。差一點認不出來了。可是……從哪裡來的?」她上下打量他,一遍又一遍地。 「我是從九曲坑來的,從鳥嘴林場來的。」 「鳥嘴。哎呀……是從阿雲叔那邊來的嗎?奇怪,我記得你……」她又說不出來了。那樣子,確實是想起來,可是又給志驤目前的外表弄糊塗了。 志驤看了四下,那三個小孩已圍攏過來了。他希望他們能走開,卻又未便趕他們。也許沒關係吧,最大的也不過五六歲模樣,也許不會聽懂他的話。 於是志驤就低聲向姑母說。姑母把耳朵湊過來了,沒說多少句,姑母的面孔就一變,狠狠地把小孩子們趕走了。志驤簡單地說出了逃亡以及在叔公家的經過。 「哎哎……阿驤,你吃了這麼多苦,真是哦,多可憐。虧得你想起了我這個姑母,真是來得太好了。」 「所以我想在這裡住些時候,不知阿端姑能不能……」 「傻孩子,」她沒讓他說完,「還說什麼能不能,自己人哪。阿姑的家也就是你的家啊。」 「嗯……可是我會做工,做料仔,做田,樣樣都會啦。」 「我看得出來。可是傻孩子,我哪裡會叫你做苦工啊。你是個讀書人,跟我們山裡人不同。」 「不,不是這個意思,我是為了活下去,一定要做工的。」 「阿姑雖不是有錢人,還有飯給你吃的。」 「不是這樣,阿姑,我要活下去,就要靠自己。你看,萬一每個親戚家都躲不下去,我不自己做工怎麼行呢?」 「這也是,不過阿驤,阿姑不會叫你再吃苦的,只要你在這兒一天。懂嗎?」 「哎哎,真感謝你……」志驤眼角熱起來了。 「你姑丈大概還沒回來,不過你來吧。有洗澡水了,你先洗個澡。一定餓了吧!」姑母要走去。 「慢著,阿姑,我沒關係,先把豬喂好吧。哎呀,養了這麼多。」看來有二三十只吧,一欄一欄的,有大有小。 「擔心什麼?人都餓著,還管豬餓不餓。來吧,跟我來,我會叫我媳婦喂的。」 志驤還是不得不提醒姑母,最好少跟家人提起他的來歷。姑母馬上領會了。 姑母從大門領志驤進去,一直走向廚房。有個年輕婦女在忙著,姑母要她叫阿驤叔,並告訴他那是秀山的女人阿竹。姑母要她馬上進去找一身秀山的衣服給志驤,然後自己打洗澡水。志驤把杓子要了過來自己舀,痛痛快快地洗了個熱水澡,覺得舒服多了。 志驤從浴室走出來,心想姑母那麼親切,看樣子這兒一定也可以躲上一段時間,而且日子還可能過得蠻舒服的吧。然而他剛出來,姑母就迎過來了。步子踩得那麼細碎而且快速,給人一種無限緊張的感覺。這明明是有了變故的,志驤不禁暗自叫了一聲苦。 「阿驤,你姑丈回來了,剛才我告訴了他你來了。他要你馬上去見他,商量一下。」 「好的。」志驤已聽出了姑母的口氣,果然是不太樂觀的。 姑母沒有把他領向正廳,卻朝相反的方向走。志驤聽到正廳那邊有交談聲,也有小孩子的喧嘩聲。似乎是出去做工的人回來了。外面已暗下來,走在甬道上,幾乎看不清周圍,只有姑母手上的一盞燈發著昏黃的光。 走過了幾個房門口,最後又出了一扇門──好像是後門,過了丈把寬的院子模樣的地方,又來到了另一扇入門。志驤嗅到了濃重的花香,是好熟悉好熟悉的,在家裡也常嗅到的,可是畢竟多年沒嗅到了,一時想不起是什麼。 志驤跟著姑母來到了另一個小房間,那裡已有一盞油燈了,姑母把手上的燈也掛到泥角牆上。於是他看到一個人背靠牆坐在那兒的一隻圓凳上。沒錯,那是姑丈李阿丁。 志驤叫了一聲,對方唔了一下,就要志驤坐下。並拿出一包香煙要他抽。志驤已有多少天沒抽煙了,煙味早已忘掉了,而老叔公那兒,大家都沒抽,他也就從未想到要抽。如今要買到香煙,那是十分不容易的了。好吧,就抽抽吧,志驤伸手抽下了一支。 姑丈自己也點上一支。志驤吸了一口,立時天旋地轉起來。這是每次疏遠了香煙後再抽時的現象,志驤也領略過好幾次。它很快地就過去了。 姑丈遲遲不開口,志驤也未便說什麼。如今,他只有聽任命運來裁決了。 「你啊,到底要怎麼辦呢?」姑母忍不住了似地說。 「嗯……」姑丈連吸了幾口,終於說了。「志驤,你來我這邊,我當然很高興,我已從你姑母聽到一些了。有人到八角寮來找過你,是東京派來的桂木警部。這個人,你認識吧?」 「桂木!」志驤大吃一驚。 船沉前的一幕,倏然又在他眼前映現。那個戴麥稈帽的傢伙,在一片騷亂中泰然自若。那白白的牙齒,那黑簇筱的小鬍子。──「你是陸志驤吧?我是警視廳的桂木警部。」就是那個傢伙嗎?──「你啊,別死了,否則我就交不了差呢。」難道真是他嗎?他也從太平洋的波濤裡生還了? 「認識他吧?他說是警視廳派他來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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