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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奔妹出來了，頭髮衣服都略為整理過了。志驤還發現到，她的胸部又平坦了，同時手裡的那一團白布也不見了。志驤這才恍然，原來那是穿在底下，用來束縛住胸部的。這就難怪她──還有秋妹也是──都是胸部平坦的。

　　「我笑了嗎？」

　　「你不知道？」

　　「嗯……如果真地笑了，那大概是因為我……」志驤想了想，覺得不必保留什麼了，便說：「是因為高興的緣故……」可是下面的話，畢竟沒有說出來──因為有你在一起。

　　「嗯，大概不會有危險了。不過別太早高興，以後還有苦頭吃呢。」

　　「我不怕。有你在我就不怕。」

　　「哼哼……」奔妹輕笑了一下。

　　「這兒一帶你都很熟嗎？」

　　「差不多。不過我也沒到過。」

　　「怪啦。沒到過的地方怎麼也差不多呢？」

　　「山下我是很熟的，山勢也很明白，所以不必擔心迷失，這不是差不多嗎？」

　　「你真了不起。所以我才說不怕了。我放心對了，不是嗎？」

　　「要你別太早高興的。以後……」奔妹的眉宇間掠過了一抹陰翳，那似乎是不安的，也可能是憂慮的。

　　「以後的事，以後再打算吧。我們坐下來休息休息好不好。謝天謝地，天快晴了。」

　　「還是趕路好。」

　　「那也得先填飽肚皮啊。路恐怕還遠吧。」

　　「遠哩。大概要三個鐘頭吧。我怕帶你到湳仔溝，我會回不了家的。」

　　「你還要回家？」志驤竟沒有想到這一點。不過問了這句話以後，卻也明白了那是當然的。她不可能一直跟著他跑，不回家怎麼行呢？

　　「當然要回家啊。」

　　「好，我們趕快吃，這一隻給你。」他給了她一隻便當，同時接回了毛巾，攤在一塊石頭上。「你坐這兒吧。」

　　她順從地坐下。志驤揀了另一塊石頭落座，打開了包裹取出便當，兩人就趕緊吃起來。

　　「日本仔為什麼要抓你？」她邊吃邊問。

　　「呃？」志驤幾乎梗住。「秋妹沒告訴你？」

　　「沒有。哪有時間呢？那幾個日本仔找來了，問有沒有一個叫陸志南的。我和秋妹正在田裡挱草。秋妹好像很害怕，說不認識。奇怪，他們並不是找你的。陸志南就是你嗎？」

　　「我是陸志驤啊。」

　　「就是嘛。他們氣虎虎地進屋裡去了，不久又出來，就向林場走去。秋妹看到他們遠去了以後馬上回屋裡去。我也跟上去。老叔公要秋妹趕快去林場告訴你，所以我就來了。」

　　「唔……」志驤點點頭。

　　「驤哥，你到底幹了什麼事？」

　　「……沒什麼。」志驤無意隱瞞，卻不知如何說才好。

　　「沒什麼？沒什麼為什麼有那麼多日本仔找你呢？」

　　「哎……」志驤籲了一口氣想了想，這才反問：「如果我是個壞人呢？好比搶人的、殺人的，你也肯幫助我嗎？」

　　「……」她低下了頭，一會兒才說：「我不知道。不過你不是壞人，這一點我是知道的。」

　　「員警要抓我，你也認為我不是壞人嗎？」

　　「這……我不知道。可是……我還是到林場來了。」

　　「我知道了。奔妹，我很高興你信任我。我確實不是那樣的壞人，至少不是搶人殺人的壞人。這個你懂嗎？」

　　「……」

　　「不懂也沒關係。」

　　「不，我不是不懂，可是……」

　　「沒關係。我也不知道怎麼說……我是剛從東京回來的。」

　　她吃驚地瞪大了眼睛。東京，從東京回來──這在她是根本就不能想像的，東京在她就有如另一個世界。

　　「東京，內地的東京，知道吧。」

　　她點點頭，是半信半疑，卻又不由不信的面孔。

　　「我參加的是一個反日的組織，就是反對日本人的。我們不是日本人，只是被日本人管的。」

　　「我們不是嗎？」

　　「當然不是。我們是臺灣人，也是支那人。」

　　「我們是支那人！」她驚住了。

　　「嗯，是支那人。我們本來就是。日本人把我們的土地搶去了，所以我們才會被他們管。」

　　「我們不是日本人嗎？學校裡的先生都說我們是啊。我們要皇民化，做一個真正的日本人……」

　　「就是這個。我們不是日本人，所以他們才要我們做一個日本人，你想想就會明白這個道理。」

　　「嗯……真奇異。想起來倒是真的。如果我們是日本人，還要做什麼真正的日本人，做什麼皇民呢？」

　　「對對，就是這個意思。不過我們不必信那些日本仔的話，我們要反抗他們。」

　　「怎麼反抗呢？」

　　「這就不簡單了。說起來也很不容易，因為日本仔管得這麼嚴，我們又沒有力量。」

　　「我們人多啊，可以去把那些日本仔一個個……」

　　「沒這麼簡單的。而且殺了幾個日本仔也沒用。他們有軍隊，有槍炮，你看，我們打不過的。」

　　「嗯……所以日本仔要抓你啦。」

　　「對啦，你終於明白了。」

　　「哎呀……原來你是這麼了不起的人！」

　　「不，不，我沒什麼了不起。你看，我只能躲躲藏藏的，什麼事也幹不了。說起來真羞死人了。」

　　「驤哥，你一定讀了很多書是嗎？」

　　「也不算挺多的。」

　　「一定不只公學校，高等科，還有中學，還有……我真不敢想像。」

　　「這也沒什麼，書讀多了也不一定了不起，不一定有用哩。」

　　「哎哎，我真不敢想會有人讀那麼多的書，一定比學校的先生都還多的吧。」

　　「我都說這個不必去想啦。」

　　她不響了，飯也停止吃，卻不知在想些什麼，似乎有無數的疑問在她腦子裡翻騰跳躍，此起彼滅。不過志驤倒也察覺到，那些疑問也好，思緒也好，是前此從未在奔妹腦子裡出現過的。總之，她已成了另一個人了。

　　兩人匆匆地吃完了便當，也就開始再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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