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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時光不知是怎麼過的。在志驤的印象裡，阿萬哥沒有動過一下身子。他不是成了一尊石像嗎？得換他坐舒服些才好……正當他這麼想的時候，阿萬哥突地動了，而且好像忽然驚住了似地。然後倏地站起來了，彎下上身，把臉湊近小女孩的臉。接著又霍地扳起了身子。 　　「怎麼啦？」志驤也站起身湊近身子。 　　「她……」 　　志驤摸摸小女孩的額角，冷得有如冰。他知道已發生了什麼事。他轉身走到內房的門口，敲了幾下，並喊了幾聲醫生。志驤發現到自己的雙腳不住地在顫抖，怎麼用力也沒法止住那像是發自腹腔的冷冽。醫生很快地就來了。摸摸孩子的臉，握住了小手。他搖頭了。 　　醫生看看阿萬哥，再搖搖頭。阿萬哥沒看醫生，眼睛只盯住小女孩的臉蛋。阿萬哥的面孔已沒有了表情，只是木木然的。志驤不忍心驚動他，便向老醫師鞠了一個躬，算是替阿萬哥表示謝意，然後才從阿萬哥口袋裡掏出那三張十塊錢鈔票，交給老醫生。 　　老醫生接過來一看，吃了一驚，說：「不要這麼多，三塊就好了。」 　　志驤接回鈔票，另外搜出了三張一元鈔，交給老醫生。 　　「你們怎麼辦？」老醫生問。 　　「這個……」志驤看看阿萬哥，他還是老樣子。 　　「在這兒待到天亮也可以，隨你們。」 　　「好的，我們要回去時會靜靜回去的。」 　　「好好。」 　　老醫生再回頭看一眼，也就進去了。 　　志驤回轉頭，從後輕輕地抱住了阿萬哥的肩頭。 　　「阿萬哥……阿萬哥……」 　　志驤得不到回答，便微微地搖了幾下阿萬哥的身子。 　　「阿萬哥，我們回去吧。」 　　「……」阿萬哥只是若有若無地搖了兩下頭。 　　志驤扶他在台沿坐下。那就讓他坐下去，直到神志恢復吧，志驤想。 　　很奇異地，志驤並沒有那小女孩已死去的感覺。在他的意識裡，她還在微微地呼吸著。他回到轉椅上落座，但覺心裡空蕩蕩的，一片惘然。 　　不知又過了多少時辰，志驤終於完全清醒了。他知道了他不能這樣緬沉在悲哀中，必需堅強起來，處理善後。他向阿萬哥耳語，勸解他，安慰他，要他回家。可是阿萬哥還是一無反應。志驤不得不行動了。他抱起了小女孩，可是阿萬哥彈簧般地伸出手，把小女孩搶過去，一付再不肯放手的模樣。於是志驤就提起電石燈，連推帶拉地把阿萬哥帶出診所。 　　外面一團漆黑，一股冷峻之氣撲面襲來，志驤禁不住打了個寒噤。 　　電石燃完了怎麼辦呢？志驤腦子裡閃現了一個疑慮。可是，如今顧不了許多了。到時再打算吧。 　　在漆黑一團裡，志驤推著阿萬哥趕路。不過很快地，阿萬哥就不必他推了，而且步子邁得飛快。 　　還好，天氣好像沒有變得十分惡劣。星星倒是一顆也看不見，或許會下雨，但還沒有下，這總是值得慶倖的事。 　　一路上，志驤無思無想──或者也許應該說，自己在想些什麼，連他自己都不大明白。走了約莫半路模樣，志驤想到也許阿萬哥抱孩子的手已經夠酸了吧，便想把孩子接過來。他問了好多次，也要他把孩子交給他，可是他一句也不回，更沒有要把小孩交出來的樣子，志驤只好伸手搶了。 　　「阿萬哥，我幫你抱一下。懂嗎？借我抱一下，馬上就還你。我是阿驤，懂吧，讓我抱一下，一下子就好，馬上還給你……」 　　總算讓對方明白了，沒再來搶回去。 　　回到家，剛好天也露出了曙色。阿萬的女人似夢整夜未睡，他們來到禾埕，她就奪門而出，飛奔過來，從志驤手裡搶過了孩子。 　　「乖，阿蘭乖……」 　　她有點狂亂的樣子。她猛地親孩子，讓臉與臉相擦。可是，似乎很快地就發現有異了，便又喃喃地說：「阿蘭……阿蘭，你怎麼啦？」 　　她抬起頭看了一眼志驤。 　　「啊，你是阿驤。我的阿蘭怎麼啦？」 　　志驤搖搖頭。 　　「阿萬呢？」 　　她四下看了看，終於看到門檻上木然兀立的阿萬。 　　「阿萬，你回來啦？」 　　阿萬仍是紋風不動。 　　「阿萬嫂，阿蘭她……」志驤好不容易才說了這些。 　　「什麼？你說阿蘭怎麼啦？」 　　志驤只得再搖搖頭。 　　「死啦？阿蘭死啦？哎唷……」 　　那哭聲來得那麼突然，而且那麼大，聲浪充滿那窄窄的廳堂。志驤不知如何是好，上前勸她，那是根本沒有用的。把孩子抱開嗎，恐怕也未必妥當。阿萬又站著不動。還好，家人很快地就從內房趕出來了。最先出現的是伯母和秋妹，似乎已在廚房裡忙著。緊接著伯父也來到了。遲了幾步，老叔公也出來了。 　　志驤無事可做，只好把這個場面交給伯父一家人。他把阿萬哥扶到一把椅子上坐下，自己也進房間去了。不是困，也不是累──他一點不覺累，也不想睡，只是想避開這個場面，尤其阿萬嫂的哭聲。而此刻，伯母和秋妹也開始發出哭聲了。 　　志驤第一次發覺到，自己也正在潸然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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