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插天山之歌 | 上頁 下頁
二九


  「我才不等呢。」志流已經起步了。

  志驤和秋妹只好也跟上。志驤覺得滿不是味兒。原來志流也這麼愛奔妹的。志水當了志願兵,不知給了志流多大的鼓勵,然而顯然志流也因為得不到她而心中惱怒著。平心而論,志流和奔妹也很相配的,志水想必也一樣。奔妹如果真地是嫌這兄弟倆念的書沒有她那麼多,那是有點不應該了。可是……志驤不敢往下想,因為這念頭正在使他越發地覺得不好過。

  他邊走邊想:難道我也愛上了她嗎?我,陸志驤,一個受過高深教育,心懷大志的人,來到這深山,竟會愛上一個山村女孩?……他不得不又一次面對自己。我是不能愛任何人的,至少在目前的處境是如此。自己不幸,已經夠使人傷痛了,怎麼可以再拉別人也落入不幸境地當中。志驤,你算了吧。你是不能夠的……

  然而,志驤越是這麼想,便越是覺得拿自己沒辦法。奔妹那面孔已經在他腦子裡浮現了。那雙往上瞧著他的渾圓的眼睛,那麼輪廓清楚,還有那鼻子、嘴唇,加上兩條垂胸的髮辮,還有那充滿青春氣息的背影……

  「二哥……」秋妹的話打斷了志驤的思緒。「別走那麼快好不好?」

  志驤這才發現到自己一直在拼命地追著志流,可就是沒有能追上,而秋妹又比志驤落後了好一段路了。

  志流這時總算也停住回頭看了看。等志驤和秋妹陸續趕上來,方才再邁步。

  「二哥,你在拿我出氣嗎?」

  「出氣?我為什麼要出氣呢?」

  「不是因為她?」

  「笑話,我才不管那瘋女孩。」

  「別想騙我。」

  「哼……不信算啦。」

  「那你是在生什麼氣呢?」

  「還有什麼?」志流頓了頓才又說:「初十起又要出門了。要十天呢,一定沒好日子過的。」

  「你是說『奉公』?」

  「唉……」

  「有什麼好唉的?你也是個青年,為了國家……這是大家的事,沒辦法啊。」

  「你知道什麼?我一天可以賺三塊多,已經耽擱了一個多禮拜了,還不夠嗎?」

  「志流。」志驤不得不問個明白:「你說初十起又要出門,是做青年嗎?」

  「也算是做青年,不過還要『勤勞奉仕』十天。」

  「哎呀……」志驤也知道那是怎麼回事,是勞力的榨取。「工作呢?在哪裡?」

  「不知道。他們只說初十出發,到○○。」

  「以前也常常有這樣的嗎?」

  「志水去過一次,聽說是揀卵石,也有掏砂礫的。真不曉得四腳仔要那些做什麼用。」

  志驤已明白過來了,必定是什麼「軍事構築」吧。原來是這件事在困擾著志流。

  「放心吧,志流,我會代你去林場的。」

  「你?驤哥,林場的活兒不是你能幹的。」

  「我可以學啊。憑我這身筋肉,我不信學不來。」

  「很危險呢!拖木馬不是玩的。」

  「那也有危險?」志驤是真地不相信。

  「驤哥。」秋妹也插嘴說:「你不能去呀,那種地方,木馬會吃人呢。聽說三年兩載的總有一兩個……我媽就不同意志流哥去抱。可是他呀,總不聽。」

  「阿秋仔,你說什麼話啦?我是九曲坑林場的最好木馬手啊。我不能拖,那就再沒有人可以拖啦。」

  「你神氣!」秋妹睨了一眼志流。

  「拖木馬真有危險啊?」志驤問。

  「太危險啦,驤哥,你不能去。」秋妹說。

  「你知道個屁。危險是有,不過也沒有人們說的那麼可怕。出事的都是不小心的,不小心的,走在路上也會有危險的,不是嗎?」

  「聽你這麼說,我更想去幹幹啦。我相信我是個小心的人。這一點你可以放心。」志驤說。

  「嗯……」志流想了想:「也許驤哥可以幹得好。我倒是認為拖木馬比做料仔更好做,更痛快。」

  「好,志流,我就從你學。去奉公以前,我可以天天跟你去,你可要好好地教我。」

  「好。」志流一口答應。

  「驤哥。」秋妹說:「你別信他的。你可以做的事多著啊。何必一定非幹那樣的事不可呢。最好還是……就做料仔吧。」

  「放心,阿秋仔,我會看情形再決定的。如果真有那麼危險,我也不是傻瓜,當然要愛惜老命啊。」

  「唉……」秋妹總算噤聲了。

  §七

  志流去做「奉公」去了。照他的說法,是「到馬路馬路,從事馬路馬路工作【注:「馬路馬路」為日語○○譯音。戰時日閥凡須保密之地點、工作名稱、部隊名稱等,皆以○○代替。】」。

  行前,志流著著實實地發了一頓牢騷。「那些臭狗仔,實在太可惡!不時地,又是青年召集啦,奉公啦,還有,一會要馬草,一會要柴,要月桃,要相思樹皮,全都是白乾的,一個錢也不給。真是豈有此理。」

  「什麼皇國青年,根本就是鬼話,叫人做牛做馬罷了。真想把那些四腳仔統統幹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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