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插天山之歌 | 上頁 下頁 | |
| 一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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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黃善仔的女兒，住在那邊山坳裡。她常常到我這邊來打柴砍月桃那些。大概也快下來了。」 「會從這邊經過嗎？」 「是啊。喊完不久就會來的……你會吃一驚呢，嘻嘻……是個漂亮的姑娘。」 「阿萬嫂，誰是漂亮的姑娘？」一陣稍有鼻音，有些低沉但卻十分響亮的聲音，從屋後的方向飄過來。 「阿奔仔，是你嗎？好怪，剛說到你的。」女人轉過頭去。 志驤也往那邊一看，卻看不到人影，只有沙沙的聲音細細地傳過來。 沒多久，一大捆細細長長的好像竹子一樣的東西，打從屋後出現，接著是一個女人，最後又來了同樣的一大把──是兩把東西由一個人挑著，從那坡上下來，並很快地來到屋前，沉下腰身，把擔子放下。那兩把東西沒放穩，接連著倒下去了，志驤清楚地感到它倒地時的一陣震動。那可以使人聽出它們是相當重的東西。 頭上是一頂笠仔，上身是一件說不出名堂的衣服，下身則是褲子，長僅及膝下。那也是此地常見的褲子吧，志驤雖然已在阿昂伯母、阿秋、阿五等人身上看到，可是此刻在別人身上看到，卻似乎有另一番彆扭的感覺。它的腰部在前面折著──志驤想起來了，那不正是所謂之「臺灣褲」嗎？日人千方百計要禁止的正是這，而在平地，早已很少看見了，只在記憶裡可以追尋一下。不想在這深山裡，它還這麼常見，而且出外工作時也穿用。 那女孩的面孔微微漲紅著，想必是剛挑重擔從山上下來的緣故。那臉上似乎也有一絲絲靦覥之色，這是看到陌生人的正常反應吧。志驤因那阿萬嫂的一句誇獎她的話，而內心裡起了莫名的期待，可是出現在他眼前的，卻是一張有幾處污漬與汗漬的平庸面孔。胸部也沒有任何起伏，腰肢更看不出一點曲線──當然，這只是那件相當寬鬆的衣服遮住的緣故吧，志驤想。 「哎哎，阿奔仔，你真不怕月桃把你壓扁。嘖嘖……」阿萬嫂說。 「怎麼會……我又要喝你一碗茶哩。」 女孩說罷也不等女主人回應就匆匆地走進那矮門裡，伸手撫摸了一下仍然站在門口邊傻楞楞地看著志驤的兩個小孩兒。這一切動作，都顯示出她正在焦急與害羞。志驤無意間給那臀部吸住了眼光。只有那個部分是動人的──不太豐滿，卻充滿青春。胸部可以平坦，但到底還是妙齡少女呢。然而這樣的一個女孩，竟然會在山裡吼叫，而且又是喊「號令」這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嘿嘿……」 阿萬嫂的笑聲使志驤清醒過來。他忽然發現到自己在那叫阿奔仔的女孩進去以前，曾那樣地盯住她的屁股看，禁不住感到羞恥了。一看，阿萬嫂正在沖著他笑。那分明是善意的笑，可是志驤卻兀自感到那眼光銳利地看穿了他的心。 「不錯吧。嘿嘿……」 「那個……喊號令的就是她？」 「是啊。嗓子好大，不是嗎？」 「嗯……」 「以前，阿水也想討她的，還有這個九曲坑一帶，好幾個年輕小夥子都想過她，可是她就是不肯。結果阿水點上志願兵去了。」 「你是說阿昂伯那兒的阿水嗎？」這堂弟的面孔，志驤只有模糊的記憶了。 「是啊。」 「她為什麼不肯？」 「不知道。大概是嫌阿水讀書不多。」 「她讀過書？」 「讀過啊。聽說還是這一帶讀書最多的女孩。以前，八角寮只有分教場【注：分校。】，讀到三年級就沒有了。要再讀，只有到三角湧，那要走兩個小時的。」 「哎呀……」 「所以這兒大家都唯讀到三年級，讀完六年級的，聽說只有三四個，都有頭路了，不是當先生，就是當保甲書記那些，食月給的。」 「她也是嗎？」 「她？」阿萬嫂向屋裡呶了一下嘴說：「我也不大清楚，好像去三角湧的一個親戚家住，再讀了一兩年吧，後來因為家裡人手不夠，聽說是母親病了，所以就給叫回來了。真可惜，不然的話，她會是個學校先生了呢。」 「原來是這樣。」 「你呢？」 「我？我怎樣？」 「你好像讀過不少書是不是？」 「也沒多少。」 「別想騙我，我一看就知道了。六年畢業的，對吧？說不定還讀了高等科【注：日據小學尚有高等科，六年畢業者可再就讀兩年。】。」聽口氣，好像讀了高等科就是最最了不起的。 「沒有沒有……」 「六年也不錯，在這裡的學校可以當先生了。她會肯的。」阿萬嫂壓低聲音，向屋裡使了個眼色說：「她呀，又乖又巧，工作也好勤快好勤快，討得著，真是前世修來的福氣。你再仔細看看，包你滿意的。」 「哎哎，阿萬嫂，我怎麼敢，而且也還沒這個打算呢。」 「什麼話，你不會已娶過親了？」 「還沒有。」 「那就是了。陸雲叔公家裡的人，在這九曲坑算是第一等的名望家了，如果你中意，包在我身上。」 「謝謝阿萬搜的好意。也許將來我會拜託你。我先走了。」 「咦？你不再……」 「不。」志驤搖搖頭，轉身就要走。他倒是很想再逗留一會兒的，可是身子已不由自主地轉過去了。 「哎哎，你這人……哦，來了來了，阿奔仔，你怎麼進去這麼久？」 「我得洗洗涼啊。」是那稍有鼻音的嗓子，甜甜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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